冬天(1)
我少年时,瞧不起人。喜欢在年轻的异性面前显摆,也在夜里常常梦见她们。那时候我爹苍老、胆怯、如僵尸般不讨人喜欢。他对我挺狠,在前往德州那一带收拾羊粪期间,揍了我几次。他不让我去瞧那些蒙民或藏民女人,怕惹祸。他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那人吧?就是因为女人而被打成那个样子,他们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你?你会完蛋我告诉你,到时候我也要完蛋!
但他说的到底哪个人却一直没说清楚,鬼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敢问,因为一问准挨揍。
他真是可笑,那些女人又不是小蝴蝶小蜻蜓,可以随意的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飞逝。她们活生生花枝招展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叫我怎能视而不见?我的眼球也需要她们,我管不住它们。
那次我爹带着我,还有那把秃光光的完全就是垃圾废品但我爹舍不得扔的扫把,我们来到这个草原黄的相当纯粹的地方来收拾一些羊粪,然后用马车拉回家去。对我家来说,羊粪的用途主要有三点:一可以当柴烧,即不要钱又暖和;二可以用来煨炕,这是它最棒的用途,再也没有比羊粪炕更好的东西了;第三,能当肥料,把它往地里一撒,种地种菜都行。所以当冬日还没有深入严寒之际,爹埋头思考了三天——他在纠结到那个地方去会更划算,还会有意外的惊喜。我爹他这些年为了省钱,将牧区熟悉到了无以比拟的程度,当然也作出过很多厚脸皮的事。我听了都臊得慌,但看他的模样似乎不甚在意。仿佛那些事不是他干的。
到第四天清晨,他把我拽出暖洋洋的被窝,命我拾掇东西准备出发。
吃罢早饭,我们启程了。我和爹要去的那个地方离家五十多公里,但他又说是六十多公里。这事全按他的心情,没个准。
在半路上爹害怕,他对我说常娃,要是他们不给羊粪那可咋办?咱爷俩晚上住哪儿呀?他狠狠脸又说,要不咱俩回去把那半麻袋洋芋背上吧?也好说个话。
他在走之前将那半麻袋洋芋背起放下地折腾了一个小时,我吃完饭他还在折腾,最终也没狠下心来。我们走的时候,他嘱咐我娘把洋芋重新背会窖里去,不要让风给打绿了。现在,他又这样说,我很是鄙视他。我说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他说那到了你去说说,兴许人家看你一个毛头小子怪可怜的就答应了。
我无语地撇撇嘴,只有傻瓜才会同情我,再说我不需要谁的同情。
我和爹每人背着一个包裹,他的那个里面全都是些无用的玩意儿:橡皮筋、雨衣、棉裤、大针、一把壶以及一捆塑料绳子等,东西虽然多但不那么沉。不像我背的,尽是吃的和穿的,死沉死沉。我建议换过来背,不料被他踢了一脚。骂我白白浪费了好身板,就是个傻大个。
他穿着二十岁高龄的棕色棉衣,表面已经糟糕透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渣渣,他尖尖的脑袋上挑着一顶同样颜色的贼娃帽,也是在苟延残喘了;他的鞋是正宗的军用品,穿了三年,头两年舍不得,被珍惜的不得了。只有在他认为重要的场合才穿。到第三年那股新鲜劲一过,他就不脱了,做到了鞋不离脚脚不离鞋。现在尽管沾满了泥巴,但一眼也能瞧得出与众不同。我爹他对这么一双破鞋翻来覆去地赞美赞叹:军用品就是军人用的东西。就是牢固。看看,现如今哪有这样的东西?还是军人好啊,用的都是好东西……
后来凡是买东西他都想买绿色的,凡是买绿色的他都得问一句:是军用品吗?
我从来都不和他一起上街。
我爹他从来不穿袜子。按他的说法那简直多此一举。他的脚皮糙肉厚,顶得住受得了任何折磨。我爹他轻飘飘地在前面带路,我脚步沉沉地跟着。望着他的后脑勺想着他鼻子下、嘴唇往上的胡子;那一小撮胡子他辛辛苦苦地攒了两年多,才长出一指宽的,稀稀落落的几根,也不黑,焦黄,仿佛被火烧过似地。他格外稀罕那撮在我看来无比滑稽的小胡子,在人前会故意不停地用手去捋。别人说起他的胡子他会格外高兴,反之就很郁闷。而让他恼火和扫兴的是鲜有人关注他的胡子,除了他的小舅子。可他的小舅子之所以要提及他的胡子并不着痕迹地赞美一番是因为想从他的手里借点钱花,或占一些别的便宜。这招用的屡试不爽,我爹在他面前简直就完啦。像白痴一样。
他的小舅子狡猾如狐。他虽也是我的舅舅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从不跟他打交道。
我和我爹在路上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因为一说话他就不停地告诫我,让我烦不胜烦。不听还不行,每每说到一定程度他便会反问:你记住了没?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后来,我就远远地跟着他,坚决不和他一并走。
那天下午,他将背上的扫把取下来,说怎么都碍事。我建议说可以横着固定在背包上面,那样绝不会碍手碍脚。他说,既然这样,那你来吧……
我不答应他就又揍我。而且我还不能躲,我一躲就完啦。他非得揍一个小时才肯罢休。
当天傍晚,我们路过好几户人家,从其中一户大门近前过去,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门半虚掩着。我和爹朝里面贼兮兮地张望,盼着出来一个好人,把我俩留宿在这栋漂亮的房子里。我和爹慢吞吞地在大门口磨蹭,弄出一些响动,并做出随时展露笑脸的准备。爹还特意搓了搓那张大脸,他的脸天生僵硬,冷不丁要用时就会误事。不过我们做什么显然都是多余的,从那大门之中别说一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出现。静得一塌糊涂。爹还格外有心,他又重新走了一遍,最终失望。他扭头望了一眼压着山头的落日,最后的光线到处撒开着,撒到我爹的脸上,映出一片紫金色,连眼睛也变了色。爹他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干嘛呢干嘛呢?那家没人。
爹吓的一抖索。我也下吓的够呛。共同朝前犹如兔子般蹦出去老远。这才回头,露出早就蓄谋已久的但还是略带惊慌的笑容,我爹他不管年龄地招呼了一声哥哥!接着又招呼了一声弟弟。然后红着脸,咧着嘴,呲着牙。惶惶地站在那里不动。静看着那人嘟嘟囔囔地回身,进院。又是一扇大门。大门砰砰啪啪地一阵响后再无动静。尽管是在一个庭院并不密布的牧区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之间的距离在农村足以满足三户人家的居住——但我还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仿佛自身就在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的农村而不是在牧区里。世界是如此的不安详,可马上又是如此的安详。
我爹不露神色,默默地继续走路。但我觉得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天一黑,四野蒙蒙,极好的掩盖了所有的不堪。这时候,爹他居然来了劲,健步如飞。我跑步追上他。他说常娃,咱俩睡在一片野地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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