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月没看电影了,竟然没有想象中足够的焦虑。毕竟是一件闲小的事情吧。
每次出差的路上,都会带一块硬盘,选择哪一块也会和选择哪一本旅途要读的书一样,花不少时间。但后来发现,在车上大多数时候都睡着了,电影和书,一点都没有看,一个月了。
所以最近一次外出,索性什么都不带。去的地方是齐云山,道教名胜,据说是张三丰羽化升仙的地方。因为要在山脚开一个书店,所以去了好几次,都是在工地转一转,没来得及上山,这次去,特地留了半天时间,打算去山上看看。
赶上伏天,很热,丧失了爬山的勇气,便搭了旅游班车上去。车绕过乏味的盘山公路,停在后山腰。下来之后,一群松鼠被我们惊到,像波浪般漾过山坡,藏进上面的树林中。上行几百步的台阶,再穿过一个宽敞的贯穿山体的步行隧道,来到前山的徽派建筑群里。
游客不多,很快就隐没在曲折的巷道里。运气还好,因为南方的台风正在赶来,云越来越多,蓝色天空只剩了一半,虽然闷热,但免除了暴晒,还能忍受。
导视牌设计得不够合理,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索性就随意溜达起来。这群古建筑据说有几百年了,始于唐代,名叫月华街,在山脚仰望时,徽州白墙灰瓦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很好看。但身处其中,看见零散的本地工人缓慢刷墙或砌砖,就不显得那么神秘了。
爬过一节狭窄的古旧石梯,看见一座道观的棕色墙,从门洞穿进去,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间两棵松树静立,面对着观阁的主建筑,它也是棕色,牌匾是破落的“真武殿”三个字。原来就是著名的佑圣真武祠,没想到这么小、这么孤寂。院里没有别人,我跨步走进真武殿,蒙灰的真武大帝雕塑在黯淡中怒睁圆目。
一个人忽然从侧殿的过道里出现,把我从出神里拉进惊讶,更惊讶的是,他是刘汉祥,带着鸭舌帽,白色T恤与黑色短裤,颈上挂着相机。
汉祥,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汉祥最近利用拍片间隙,在皖南旅行。他是个沉默敏感的人,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没有去黄山或者宏村,而是来了名气小一点的齐云山。
我们结伴闲聊着,在月华街散步,他总是停下来拿起相机,将生苔的排水石沟、马头墙上剥落瓦片的残迹、工人斜挑帽檐的褐色神态、当户懒倚的妇女、手脚并用攀爬石阶的儿童收入镜头。汉祥一直喜欢拍儿童题材,《马兰的歌声》、《六一的儿童节》、《夏日流动影院》等等,充满童趣和诗意,真实、细腻的影像只有他这样沉稳而满怀怜悯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短片《捕虎记》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几分钟的长度,集中在一个小男孩的幻想世界里,没有拍实际的老虎,但节奏、色彩和声音,却把一个孩子对于想象之兽的微妙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汉祥告诉我,今天来齐云山,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的。这里有一位道士,叫养真,每天在半壁石崖上打坐修行,道行高深,是现在难得有的真道士。养真也同意汉祥来拍他修道,这是他来齐云山的主要目的。
我们一同爬过一段上行的陡梯,然后往下,穿过三天门、二天门,远看月华街环着山谷绕到对面的山坡而终,徽派建筑的典雅和美韵在隔着山谷、产生距离时达到最高。二天门旁边小径几十米,就到了养真修行的石崖。石崖在山的大半高处,凭空凹进山体,形成一个扁半圆的浅石洞,养真坐在一块圆石上闭目养神,面前放着一张旧木几,摆着一个茶壶和两只茶碟。我站在石洞边缘处,离他们大约十几米。汉祥和养真说了几句话,便回身找到一个石壁上的凹槽,便换了镜头,把相机放在槽里,调了一会儿角度,就走回来了。养真继续闭目养神。
我们往旁边走,下一截楼梯,身边是齐云山著名的崖刻,历代名人的刻字遍布石壁,蔚为壮观。石壁下方是一个平台,平台中间一个水池,叫碧莲池,池中红色金鱼成群,在水中缓慢游着,划出八卦形的波纹。碧莲池对面是象鼻岩,齐云山的一大景点。游人一直不多,我们自在地坐在池边聊天。
难免会聊电影。难免说到《路边野餐》。我们都对这部电影非常喜爱。溢美的言辞已经很多,但大多不在点子上。批评的话语也很多,我们都认为,也不在点子上。
《路边野餐》我去电影院看了三遍,后两遍因为太累的缘故,总是睡过去一部分,这和电影无关。我们都觉得,《路边野餐》的优秀恰在于它对欧洲艺术电影沉积下来的手法、语言的继承和呼应,中国的电影,还没有做到自己的风格和灵魂,在艺术上首先要做的,也恰是与经典的呼应。毕赣的诗,也是对西方现代诗歌的呼应,诗本身的形态具备了,剩下的是毕赣向自我的潜入。这个年轻人先学会了形态,再而去生长自己,没有什么问题。
汉祥又一次提议,我们一起来合作电影。他说之前大多在做纪录片,但对剧情片也一直在思考和准备,总希望自己能拍出具有自我格调和想法的电影,看了那么多电影,仍然有许多空白需要自己去填补。我很赞同他的思路,也很期待一起合作电影的机会。
傍晚下山,我们虚软着腿,行过齐云山的九里十三亭,中间一座亭子里,我们买了矿泉水和雪糕,各自偏于沉默,各自思考着。走到山脚,穿过铺在田野的马路,踏上登封桥,停下来,回转着观看碧波安稳的横江。横江是不大的水,沿着山脉的脚下蜿蜒无尽。附近的村庄,散落山谷间,庆幸于游人还不是很多,保持这里的安静和出神的生活氛围。我们感叹着,这里的一切,就是天然的为一部电影生长出来的场景,时间在这里等待很久了,布下无穷的细节,等着被发现和描述。
走到马路边,我们分手,各自搭车往两个方向走去,我在大巴凉爽的空调里看窗外俊秀的皖南山景,后来睡着了。不知道汉祥是否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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