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五)
万般情谊千转情丝,有人理得尽,有人越理越乱。我看着盐女和禀君一步步踏着石阶走进大殿,在他们身后是一片清朗天地,二人脸上挂着平静,禀君紧紧握着盐女的手,当真一对佳人。
禀君是个头脑清楚的,他今日来没有带一个随从,对师父和我也是毕恭毕敬。我不由得心生一些赞许,抛开两族过往不说,他能在这个时候放得下姿态只身送盐女来此,勇气可嘉。若此时,师父稍微不给面子,将他扣下和魔族谈条件也不是不可,果真如此,他这个人质当得也不算冤枉。
我收了收神对禀君道:“大皇子可知,我本与盐女无甚大的交情,可她毕竟是我神族之人,尊贵上神,你们魔族是怎么对待神族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师父倚着扶臂没搭话,只淡淡笑着看我。禀君神色一愣随即道:“夫人是个直爽人,这本就是魔族先挑的头。我今日来也是想让墨渊上神知道,我禀君本意是不愿意两族开战的。并不是魔族不能战,而是……”他看了看盐女,咬了咬牙继续道:“战事而已,输赢又能怎样?当初神魔大战后,神族并未灭我魔族,而魔族直到现在也与神族相安无事。墨渊上神是经历过那个动荡时期的,如今回头看看,我们两族到底谁多得了好处?”
师父放下茶杯道:“看来大皇子是主和?”禀君叹气道:“仅我而已,我父君被大祭司掌控在手,魔族其他分支的首领也对大祭司推崇备至,皆摩拳擦掌等着和神族一战。”
他这话怕是只能信一半,我警醒着道:“若是大皇子真心不想开战,此番也应该将母神剑顺道拿来。”
禀君低下头道:“夫人说笑了,若我能拿到肯定已经送过来了。剑在大祭司处,他想解开剑里的那个神秘力量,已有好几日没露面了。”说到这,他便不再多言。
师父斟酌了半晌,对他道:“大皇子请回吧,本君自有打算,盐女在此你可放心。”
听到师父这样说,禀君自知该离开了。他起身恭敬对师父和我行礼退出,我和师父将他送到大殿外。盐女一直没有动,禀君临走时欲言又止,道别的话许是来的时候就已说了。
这一回的转身而去,许是他和她不复相见的分隔。禀君想了想,又走回来,在她身旁凝望了许久,艰难伸出手拉起她,低声道:“我有话对你说。”盐女点点头起身随他而出。
他二人缓缓走到水岸长堤处,禀君扶着她的双肩低头说着,盐女抬眼看着他泪水连连。
我抽了抽鼻子,侧过脸不忍再看,师父伸手将我往怀里带了带安慰道:“聚散终有时,本就不可能的一段缘分,他二人能相爱一场已是尽了力。”
“相爱?师父你觉得禀君爱过盐女?”在我来看,盐女似乎付出多一些,伤得也多一些。我曾经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全然没有这种爱法的。
也许同为男人,师父看人更准一些,他对我道:“禀君有君王之才,他自小在魔族的经历,让他只能隐忍而不可任性。虽是一番谋划他有意接近盐女,深陷其中他也算任性了一回。情与义他很难取舍。”
远处相拥的一对佳人,柔肠百转之态,我眯起眼望着上空的艳阳,灿烂之下,对比出禀君和盐女别离的阴郁。盐女狠狠推开了他,招出佩剑,在他二人中间划出一道光线,我听到盐女决绝的留下一句话:“你我不复相见!”禀君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垂在身侧的手已捏出了血。
将盐女送回凤族后,面对着每日不断的请战奏帖也很是无奈,甚至久不出头的凤族也破天荒要参战。
师父依旧不理会,只认真的每日带着我到后山忙活种树,手把手教我怎么浇水,怎么翻土,怎么剪枝,一样样交代得很是仔细。
终有一日,他与我说叫上叠风和子阑,让我们与他一起去趟魔族。他云淡风轻的说着,平常得就好像去趟桃林一般。都这个时候了,我也耐住了性子没有多问,要去哪都随他。
过了招摇山,师父轻而易举破了魔族的禁制,我和两位师兄猜想,这魔族的禁制十数万年来可能就没换过。师父听到后不以为然道:“若魔族真要防着神族,我们恐怕连招摇山都过不去。”听了师父这话,我猜想,或者与禀君有关。
子阑连连摇头道:“真要是那样,师父与十七当然能过去,我和大师兄恐怕只剩打脸了。”我和大师兄听了偷偷乐着,师父拉起我往前走,边走边与我道:“不如让十六练习练习?”我听了赶紧点点头,子阑在后面嚎叫起来:“师父师父!十六会好好孝敬您和小师娘的!”
入了魔族的境,这里的民众与神族无甚差别,皆是安稳度日景象。而不同的是,我们每到一个部落,都能看到他们对大祭司的无上崇拜,每个部落的宗庙里供奉的不是自家祖宗,而是他们的大祭司。
师父不知用的什么仙法招来了之前被赶出昆仑虚的三个中了魔蛊的地仙。再见这三人,我们均吃了一惊,他们三个瘦骨嶙峋,泛着血丝的眼睛里透露着恐惧。
在一个僻静的茶楼里,喝着魔族味道怪异的茶,我暗自担心茶里会不会有蛊。
大师兄给他们三个人递了茶,但也没忘狠狠瞪了他们几眼。师父抿了口茶问道:“你们在魔族也有些时日了,可看你们的样子,是蛊毒加重了吧。”
其中一个地仙颤巍巍道:“没有丹药了,我们试着闭关了几日,想把毒逼出来,可始终心神不宁不能入定。”他正说着突然两眼变得浓绿,捏碎了手里的茶杯,旁边两个地仙赶紧死死将他按住,他浑身剧烈抖着嘴里不停地叨念着:“给我!给我!”
大师兄和子阑也站起来帮忙按着,子阑边按着边说:“劲还挺大,敲晕得了。”师父听了不紧不慢的站起来对那两个地仙道:“带我们去看看你们讨丹药的地方。”
“师,师父!这个怎么办?”子阑死死按着那个地仙,师父转身看了看道:“封住他的经脉。”
在地仙的引领下我们见识到了所谓魔族大祭司的势力。他们的大祭司用魔蛊制成一种据说能增进修为的丹药,初食丹药会觉得内力大增,一旦蛊毒种下,便会控制元神,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继续用丹药,不然蛊毒会发作。而这些“信徒们”讨丹药也是有代价的,需献出自己的一丝元神,久而久之元神层层剥下,蛊毒不停蚕食,他们便更需要丹药维系。
我问师父:“大祭司搜罗元神用做什么?总不可能拿来强大自己的元神吧。”
我们所见所闻越多,师父的神色也越发凝重,他攥紧了我的手问道:“十七,以往你做女君时,靠什么治理仙民?”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法度,青丘虽没有天族那些繁琐规制,但治理法度却万不可少的。”
子阑很是精明,脑子反应快,他抢先开口道:“魔族如今不用法度,而是大祭司掌权……”
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西北方向一声巨响,一道极亮白光冲向天际,师父带着我们顺着白光的方向飞去。
降下云头,眼前一座恢宏宫殿,殿门口守门侍卫将我们拦住,师父一挥手将他们定住。进了殿一队魔族侍卫将我们围住,师父望了望殿宇上方的白光,单手甩出一道金光,不一会,禀君竟出现了。
他神色慌张,见到我们几人有些意外,他拱手道:“墨渊上神,大祭司动作很快,他的元神刚刚已入剑。”
我在盐女的元神里是见识过昆吾剑的,那里面高喊着“天外天”的那个幻影极具魅惑,仿佛吸神一般。
师父径自走上前对禀君道:“带我过去,快!”禀君愣了愣拦住道:“上神不可!那剑现在很不稳定,它,它仿佛会让人元神自行离窍。”
师父一伸手亮出轩辕剑道:“昆吾剑本就不是魔族之物,如今吸入了魔族人的元神,当然会不稳,只有本君的龙气才能压制住,让开!”
我召出玉清昆仑扇展在胸前,瞪着禀君。看着我们几个的架势,禀君也毫无办法,只得领我们过去。
殿后的一处神庙内白光频现,庙门紧闭,设下一重又一重的禁制。师父等不及禀君解禁制,执起轩辕剑屏气凝神,一圈圈的金光从他的手臂飞旋而出,剑气将它们向禁制推去。破了禁制,师父转身对我道:“十七,我一人进去即可。”
我急红了眼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摇着头,师父一手托起我的脸手指摩挲了一下道:“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禀君上前一步道:“夫人放心吧,我与上神一起进去。”
听他这样说,我稍稍放下心来。禀君比我想象中不那么混蛋些。
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要不是大师兄和子阑死死抓住,我早拎着扇子冲进去了。子阑看着我一副急得不要命的样子,几次放狠话要将我敲晕。
就当我再一次想要冲进去时,庙门“哐当”一声打开,禀君扶着胸口嘴角带着血踉跄着出来,我急步上去用扇子指着他,刚要开口问,只见师父手持着一把通身墨绿色的剑稳步走出,他的嘴角也挂着血。
自东皇钟后,我再也没见过师父受伤,眼前他嘴角的血让我慌了神。我走上前,抖着手擦着他的嘴角。我不敢想刚刚在里面师父是怎样压制住这把剑的。师父握上我的手柔声道:“没事的,十七,我们回去吧。”
临走时师父问禀君:“你就这样让我带走昆吾剑?你那些分支的哥哥们是该向你讨要还是胁迫你向我讨要,你心里要有数。”
禀君带着伤恭敬行礼道:“上神应该知晓,你我各取所需。”
“墨渊,昆仑虚封着昆吾剑,能封住多久?”东华和折颜得了师父的手信赶到昆仑虚。此时,东华也略微没那么四平八稳了。
剑被师父封在了后山闭关的洞里,昆仑虚的龙气暂时能压制住剑里的神力。师兄们好奇,曾偷偷去看过,只隔着仙障,也都有种元神被吸之感。那把剑的剑身已经从墨绿色逐渐变成了黑色,周边始终萦绕着一股非魔非仙的气泽,修为不强的仙人看那气泽一小会,就会被蛊惑,只想冲进去。
师父自魔族回来,话更少了,总是在琢磨着什么,此番东华的话他也好似没听到。东华看看我摇了摇头,起身往后山走,说是要见识见识。
折颜趁着他二人不在,将我拉到一边为我把脉。他皱了皱眉头道:“你这身子,你也瞒不了多久了,怎么打算的?”
打算?呵……我长出一口气,恐怕我也只能跟随师父的打算了。我苦笑着对折颜道:“师父将昆吾剑带回来后终日不语,前日与我说剑里的那个元神不消,终究是个大隐患。折颜你说,这次师父会怎么做?”
折颜听了脸色略变,他是从上古那个战乱的时代过来的尊神,多厉害的法器也都见识过。但现在摆在眼前的神剑却是一个大难题了。他背过手来回踱着,琢磨道:“无非两个办法,要么将里面的元神引出来灭掉,要么……”他没再继续往下说,我也没接话,二人静默了一阵。
我走到白兰树下闭上眼闻着花香,想起师父为我种的那片......我内心的涟漪如同一颗夜明珠投入湖底,带着幽光缓缓下沉。我少有的平静转过身对折颜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的,师父他,可能已有了决定。”折颜眼里有些闪烁,我知道,此时听我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恐怕也不好受,于他,我们都是亲人。
东华走出来,在我面前停住,转身朝后山望了望,对我道:“墨渊放不下的只有你。”他说完摇摇头往外走,我叫住他让他暂时不要将此事告诉我阿爹阿娘。
我回望着昆仑虚连绵山脉出神,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搂住,转过头看到师父他柔和的目光,我心头暖着,他对我道:“陪我走走。”
我们走过莲池,走过石山门,师父告诉我玉清昆仑扇现世之时我的师兄们曾在此互相争抢,场面一度很混乱。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道:“那日我估摸着会有新弟子。”我低头轻笑着,跟随他的脚步穿过大殿来到了石阶上。
师父拉着我坐下来,将我轻轻搂进怀里。他指了指下面的水岸长堤:“就在那,折颜将你带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眼就看穿了你是女儿身。”我静静听他说着,夕阳斜照,水岸旁的溪水闪耀着金辉,远处山间,仙鹤成排飞回。
我往师父怀里蹭了蹭道:“那时我担心被看穿,折颜添油加醋的说让我碰运气。结果师父你将玉清昆仑扇给了我,你说,我是不是运气很好?”师父舒颜悦色的笑了:“是那扇子运气好,刚现世就碰到主人了。”
他低下头吻着我的发间:“那时你不以为然的小模样,你眼里的光亮,你说我是小白脸时一脸担忧,十七,我忘不掉。”
我眼睛模糊了,如同喝下了一口呛人的酒,虽然咽下去了,却有苦涩涌上心头。我紧紧抱着他,抬头寻着他的唇,他也吻着我的眉眼,我的脸颊,吻住我控制不住的清泪。我哽咽道:“你可知,我刻骨铭心的不比你少,我不要听你说以前,以前的须臾岁月,我们都走过来了。”他的大手捧着我的脸,深不见底的目光里,我看到了我自己,只有我......
夜深且长,我们相拥而眠,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和我一样,我们彼此都不舍得睡去,因为睡了,天很快会亮。我在他怀里,借着月光,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终是忍不住睁开眼。
那夜有多长,他的吻就有多深。喘息间他对我说:“白兰两年成树,十七,别怕,待它们开了第一树花时,你就在树下,等我为你绘一幅丹青。”
“你不许骗我。”
“我从不骗人。”
破晓时分,我假寐着,他为我轻轻盖紧了被子。房门声响,我睁开眼翻身起来,房里只有窗外一束晨光,剑架空空。我攥紧了被角,泪如雨下。
我走到后山闭关洞前,折颜和一众师兄围在洞口,洞口已升起一道金色仙障。
大师兄看到我,脚步沉重走过来,红着眼对我道:“十七,师父他......”
我抬起手晃了晃,深吸一口气:“大师兄,从今日起,昆仑虚封山。”
不光大师兄一颤,一众师兄皆目瞪口呆,子阑拨开众人急走到我面前问:“十七,师父他这是为何?你又为何要封山?”
我稳着心神坚定道:“神族战神墨渊上神取苍生大义,以元神入昆吾剑化解天外天神力。从今日起,我昆仑虚弟子封山守山!无论成败,取大义!”
师兄们听我如此,皆跪于洞门口,誓与战神墨渊共进退!
折颜动容,走过来扶住我关切问道:“他这一去不知要多长时间,小五,你可会后悔?”我低头抚着腹,又望着那洞口道:“你曾经说过,我师父是天地间的峥嵘男儿,他既许过我,我当然信他。这世间,最难的就是取情还是取义。师父他待我倾心倾命,你说我怎么能让他为难?若那剑里的神力真的毁了天地,那这世间的所有真情还有何意义?我等,多久我都等!”
万法皆空,万物皆有始终。那些佛理道法,都不及我面前这一片白兰树林来得真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