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名叫“取竹”的少女都会来到湖边,手上抱着一本破旧的诗集。
她踩在年久失修的半截浮桥上,尽可能地靠近湖面。早晨的湖面波光粼粼,水汽氤氲,尽管湖面中心依旧被浓雾掩盖。晨风扑面而来撩起她的长发,女孩张口深吸一口气,冲着湖面高声读道——
“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谁看见他死去?是我,苍蝇说,用我的小眼睛,我看见他死去……”
少女的声音清脆动听,她丝毫没有理会诗歌内容的怪诞或是违和,她只是在读着,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与情感。
全篇终了,她长吁一口气,把诗集抱在怀中坐在浮桥边缘。泛黄的诗集已经破旧不堪,加上被少女翻阅了无数遍,仿佛风一吹就会化作落叶纷飞。
用她的话来讲,每天早上读诗或者唱歌,是为了“和某个人的约定”。
她独自住在临近湖边的木屋,远离附近的城镇,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流。平常取竹依靠采药为生,附近大片的竹林里物资丰富,布满竹笋与香菇,加上不时会有好心的居民送来生活用品,她的生活至少算不上清苦。
附近城镇里的居民也不止一次邀请取竹搬到市里去住,可取竹每次都拒绝。这个女孩虽然年纪轻轻,固执程度却超过了每一个人的预想。
而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在等一个人。
“姐姐……”取竹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湖面,呆呆地喃喃,“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呢?”
她问过周围居民关于自己姐姐的事情。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们从小相依为命住在湖边。直到有一天,她生了很重的病,在病痛的折磨下她卧床不起。尽管医生们登门拜访,却对这种未知的症状束手无策。
而在痛苦中,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姐姐来到自己身旁。她拼命抓住姐姐温暖的手,想让她留在身旁,姐姐说了很多话,或许是安慰,也或许是呵斥,她都记不清了。可最后姐姐还是狠心把自己的手抽走,这是取竹最后一次体会到姐姐的温暖。
“那什么时候你才会回来呢?”年幼的她哭着问。
“每当你想姐姐时,你就读一首诗。等你全部读完,姐姐就能回来了。”
取竹紧紧抱住姐姐递来的诗集,接着在痛苦中失去了意识。
而等她醒来已是好几天后。窗外阳光明媚,而自己的病痛已经完全消除。在那之后,自己的姐姐却杳无音信。
周围的居民们对此众说纷纭,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去城里买药来讨妹妹安心,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人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猜测她可能划船去了湖对岸,因为当时附近的确有人目击到一个女孩撑船驶向湖心,不过不确定就是取竹的姐姐本人。再者,没有人知道在湖的对岸有什么。或者说,这片湖有对岸吗?之前向湖对岸进发的船只无一例外被浓雾包裹,稀里糊涂地回到原点,当地居民也都对这片大湖敬而远之。因为据说在湖泊附近,封印着“云端上杀人放火的恶鬼”。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我还要在这边等她回来。”面对居民们不安的劝说,取竹依旧不肯搬离。
她已经把这本诗集翻阅了无数次,每一首诗她都能倒背如流。可就算如此她的姐姐还是没有回来。
如今取竹已经记不清姐姐的相貌,而她对姐姐唯一的回忆,就是每天清晨,在自己醒来后姐姐都会俯身在自己耳畔读上一首诗,每天早上都是如此。
或许……是因为嫌病弱的妹妹太麻烦,所以丢下自己离开了?
一想到这,她失落地握紧诗集,抱住自己的膝盖。她其实早已接受了现实。她觉得综合当时的各种因素,姐姐只有可能狠心抛下垂死的自己,远走高飞了。
虽然打心底里有些怨恨,但她还是按照约定,每天早上过来岸边读诗。
如果是平常,取竹会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偷偷哭鼻子。她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融入其他人的生活,虽然习惯了独自居住,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孤独。
她心烦意乱,望着湖水发呆。
前几天她应邀参加了镇上中元节的晚会,作为特邀嘉宾一展歌喉,献上抚慰逝者的安魂曲。虽然很紧张,但演出非常成功,而这首曲子——也是她小时候姐姐唱给她听的。
让她更开心的是,在晚会散场,她邂逅了一位少年。
那时灯火阑珊,她没能看清少年的容貌,他的剪影模糊不清,两根长长的飘带从他后脑垂下,或许是某种新奇的装饰吧。
她记不得因为什么两人竟交谈起来。少年说话声音轻声细语,爽朗动听。他说自己住在城市西南的老屋里,他本人与取竹一样,也是晚会承办人,住新城区林氏家族邀请的嘉宾。他在此处停留,是因为在等一个人从庙会上买甜食回来。可能是因为对方过于贪玩,少年便百无聊赖,站在原地发呆。
取竹觉得少年的性格很可爱,莫名惹人亲近,加上她也无事可做,不想扔下少年一人独自等待,两人便站在路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
少年很喜欢讲故事,对这个城镇的历史与神话也了如指掌,加上他阅历丰富口才惊人,听他讲故事是一种享受。而就是这次,取竹再次听到了“云端上恶鬼”这个传说。
“在很久以前,有一群无恶不作的恶鬼,他们居住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俯瞰着大地,睥睨地表的一切生灵。可突然有一天,他们降临地面,他们作恶多端,袭扰人类,最后遭到天罚,被封印进云层之中,永不见天日。而那些被封印的恶鬼们——就算落到地面,他们依然自称‘云端上的人’。”
取竹第一次听到如此完整的版本。平日来访的居民们都只对传说一语带过,看似他们不想提及此事,不过现在取竹想来,估计他们也只是记不清传说的细节罢了。不过“云端恶鬼”的传说深入人心,就算光听这个名字也能想象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少年说着话锋一转,“据说现在城里很多古老的建筑和遗迹,包括某些先进技术,都是恶鬼们当年留下的。那些恶鬼们突然销声匿迹,不过有传言说,满月时在某些溶洞口侧耳倾听,就能听见那些恶鬼的叹息与悲鸣呢。”
取竹听得入迷。她从未想到这个自己已经厌烦的传说还有如此魅力。
她还想让少年再讲下去,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稍显年少的男孩往这边跑来。他手上抱着堆积如山的点心与食物,一路大呼小叫嚷着“借过”,让人惊讶他是怎么在狂奔的同时看清前方的路。
“对不起久等了!我们马上回去吧!”他大喊。
“维维安,你又搬空了几家店铺啊?”少年笑着打趣,伸手替他分担今晚的战利品。
被唤作维维安的男孩脸颊上长着雀斑,翠绿色的眸子古灵精怪地眨巴着,透着比同龄孩子不一样的狡猾与淘气。
“这位姐姐是?”他嘴巴上问少年,一边把零食塞到取竹手里。
“她是住在湖边的女孩,叫取竹。刚刚认识。”少年介绍,“他是我的表亲,是个很让人头疼的孩子。”
“啊!又撩上一个姑娘呀。”维维安挤到少年身边挤眉弄眼,弄得少年与取竹都满脸通红。
“不过,既然你住在湖边,那你一定知道我们这边的传说吧。”维维安换上一副吓人的面孔,“在那边可封印着可怕的恶鬼哦!”
“我当然知道,人们都这么和我说。”取竹叹气。
不过所谓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有多么残暴,没有人能从传说里窥见一二。
寒暄之后少年与维维安准备告别,此时天色已晚,加上当地中元节的传统,路上开始人烟稀少,家家户户挂出红灯。一阵冷风吹过让人浑身发颤。
“对了,我再最后提醒一下,千万不要捡湖水冲上来的东西。”在告别前,维维安这么说。
湖水冲上来的东西?
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在她脸上,只见在不远处湖岸的芦苇中,一个玻璃瓶熠熠生辉。
是谁乱丢的垃圾啊,真是缺德。取竹叹气。虽然周围居民的素质普遍较高,但此地靠近度假村,各色人流密集,难免会有游客留下的垃圾。在湖边住了这么久,取竹也自发清理了很多旅游垃圾。
取竹回屋拿出网兜,跑到岸边,伸手探进茂密的芦苇丛,把玻璃瓶捞起。
瓶子还很新,是取竹从来没有见过的形状,而且完全没有外包装,不知道曾经是用来装什么的。
瓶口塞着软木塞,擦去表面的淤泥水草,取竹发现里面居然装着一张信纸。
“莫非……这是漂流瓶?”取竹奇怪地喃喃。
她以前听过姐姐介绍过漂流瓶的事情,住在远方的人把信纸装进中空的玻璃瓶,丢入水中,让它们随波逐流,只愿能在沉入水底之前遇到有缘之人。年幼的她也因此对漂流瓶情有独钟,总是幻想也能收到一封这样的神秘来信。现在算是心想事成。
不过既然是漂流瓶,那么打开看看内容也没关系吧。取竹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说服自己,用力拔出木塞,她拍拍瓶底,卷成一束的信纸顺势滑出落到掌心。
取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个不停。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展开信纸。
而信上的内容让她惊愕不已。
“你好!我每天早上都能听到你的歌声和读诗声,你的声音真的好动听!之前我就总能听到湖对岸传来你的声音,可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写下这封信,想和你做朋友。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并且也想认识我的话,请写一份回信装回瓶子,扔到湖中吧!”
字迹意外得很漂亮,虽然从用词上感觉写信者应该比自己年幼。不过这不是重点。
这封信,就是写给自己的。没错,这封本该不知漂到哪去的漂流瓶,正好落在了自己手中。而且寄信人说每天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取竹的木屋周围被毛竹林包围,平常人烟罕至,取竹自己也从没发现有人在附近偷听。
而且,她还说自己的声音从湖对岸传来。取竹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湖。
自己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传到对面吧。
她完全糊涂了。
她再次打量信纸,发现在自己拇指按住的地方还有日期与签名。
“紫流月,朔周,礼日。”
“车河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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