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岁的小姑娘,从烟雨江南甫一来到热闹京华,就见识了满族女人的婀娜,那是与婉约的上海女人不一样的风情。
她感到很奇怪,高跟鞋的高跟不应该是在后跟处吗?但她所见那些着旗袍的女孩,高跟却在鞋的当中,鞋一上脚,身高瞬间增加,走起路来,前倾后仰,风摆杨柳,煞是好看。
小姑娘专注的眼神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于是爸爸俯下身来,问她:“你将来长大了,要不要穿这样的高跟鞋?”
小姑娘只是稍稍犹豫,就坚定点头,“要!”
这个小姑娘,就是杨绛。而这颗少女童心,到她105岁后踏上仙去归程,仍然没有变。
杨绛有一个被时代熟知的称号,“钱钟书夫人”。其实,人们在追忆她时,却也评价“才华不在钱钟书之下。”
杨绛于这些并不以为意。她是翻译家、文学家、戏剧家,但她认为自己仅是钱钟书的妻子,写了一些文章,而最大的成就,就是将自己的闺女钱瑗教育长大。
杨绛的父亲杨茵杭是著名的法政学家,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救亡图存的革命者。杨茵杭曾就任京师高等检察厅长,在调查津浦铁路管理局租车购车舞弊案时,不顾各级势力威逼利诱,坚决传讯交通总长许世英,轰动一时。不过在那个腐朽的时代,再正义的举动也只能是螳臂当车。许世英最终宣判无罪,而杨茵杭被迫辞职,携家带口从北京一路风雨飘摇回到了江南。
可以说,儿时的动荡已经在磨练杨绛那颗纯真的少女心。自然,随性的性格在那时已经显露端倪。
杨绛在家中排行老四,因此父亲取名叫“季康”。然而日子久了,兄弟姐妹们叫懒了嘴,“季康”吞了音就变成了“降”。杨绛并不以为忤,反而欣然接受。再后来,自己撰写的剧本要上映,于是直接把笔名改为了“杨绛”。
她和钱钟书老先生的世纪佳缘,一直被世人称道,而这样的美丽婚姻的起点,似乎也是那么地随性和平淡无奇。
两人在清华大学相识,初见面,钱钟书就笃定地认为此生有伴了。他对她说:“我没有订婚。”而她也回答,“我没有男朋友。”只是这时的杨绛仍然如少女般懵懂,似乎是你也好,不是也罢,就像礼节般回应着。然而钱钟书却是愈加殷勤,鸿雁往来,书信频繁。杨绛后知后觉地说,有一天突然没有收到他的信件,就感觉五内俱焚,这时才明白,这是“fall in love”了。
“最贤得妻,最才的女。”钱钟书老先生这样评价他的爱妻,“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其实这三者哪里有什么不相容啊,只是每个角色的心境不同,于是便泾渭分明了。而在于杨绛来说,她只是保持了一贯的纯真罢了。
杨绛的一颗心都在中书君那里。有一次,两个人打赌,讨论一个法语音节的读音,一时针锋相对,各不相让。然而终归是杨绛赢了,她很高兴,转瞬却又觉得无趣,因为她的中书君输了。中书君怎么可以输啊,输给谁都不行,哪怕是输给自己。
1938年,杨绛随钱钟书带着一岁的女儿回国。为了贴补家用,她开始撰写剧本。1943、1944年,杨绛的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游戏人间》等相继在上海公演,一时间万人空巷,好评如潮。著名的剧作家夏衍说,“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独捧杨绛。”甚至,人们介绍钱钟书时,都是“杨绛丈夫”。
钱钟书心高气傲,自然受不了这份刺激。那时《围城》已经有了布局构思,钱钟书不惜放弃部分教职来完成小说。杨绛是全力支持,甚至完全放弃了剧本创作。她说,“我着急看钟书写《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每日下班之后,杨绛就如小女孩般期待着钱钟书新鲜出炉的几百文字。杨绛阅稿时,钱钟书则在一旁看杨绛眉舒眉展、浅吟低语,不停地搓手踱步,紧张不已。到杨绛终于释卷,两人相视而笑,今日之稿,才算成了。
终于《围城》出版,震动文学界,洛阳纸贵,杨绛才是松了一口气。她实实在在把钱钟书的名誉看在自己之上的。有人曾说她较(钱钟书)早出名时,她说,“出名没什么价值。”
1957年,杨绛受中宣部邀请翻译《堂吉诃德》,并对原文没有要求,可以从法文或者英文翻译。但面对这部西班牙巨著,杨绛毅然以48岁“高龄”学习西班牙语,四年之后才开始着手翻译。出版后,作为“开天辟地”第一本译作,先后印制70多万册。杨绛因翻译《堂吉诃德》而受到西班牙大使馆邀请前去领奖。第一位大师来邀请,杨绛回绝了,第二位大使正式书面邀请,也被杨绛用正式书信回绝了,直到大使馆辗转托原社科院院长马洪邀请,杨绛这才觉得不去不行了。钱钟书谈起杨绛的淡泊,也颇为得意,“三位大使才请的动她!”
虽然已是皇皇巨著,然而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课堂上,同是西语界泰斗的董燕生教授却把杨绛版的《堂吉诃德》作为反面教材,认为“错误百出”。面对批评,杨绛却说,董教授的批评是文坛应有的“正风”,“不是歪风。”
这份淡泊到老未变。2014年4月,杨绛和钱钟书曾就读的牛津大学艾克赛特学院的院长佛朗斯西·卡恩克劳斯女士来信,在学院成立700周年之际,推选杰出校友,杨绛当选该院荣誉院士。杨绛回信称“自己只是旁听生,不敢获此殊荣。”院长不依不饶,又发函强调,并不是因为“钱钟书遗孀”之名来颁发荣誉。但杨绛再次写信回绝了。而此前,尚未有一名中国人能获此殊荣。
于自己的声名无意,对钟书的名誉却不能有丝毫妥协。一些在如今人看来是杨绛“污点”的往事,更加证明了这个“小女人”的耿直。
她曾因钱钟书的学位与他人争论不休,甚至对簿公堂。她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提到学位为“副博士”,但李洪岩、范旭仑所著的《钱钟书评论》中认为是“学士”。最终,李、范的书被判毁版停印,并公开道歉。
多年后,杨绛撰文承认,钱钟书的确为“学士”学位,是自己弄错了。错了又如何?自己的译作可以被其他人批评,但作为钱钟书的妻子,却实在不能让别人来议论钱钟书的种种。2014年,就在102岁的高龄,她仍然因为钱钟书的书信被拍卖一事,和别人打了一场官司。
为了他,可以抛下一切,也可以独自面对四方的挑战。86岁的时候,女儿钱瑗病逝,87岁时,她钟爱一生的钟书也撒手人寰。后来,她写的《我们仨》没有哀怨申诉,只有娓娓道来,却让人十分动容。
看杨绛的照片,无论是何样年纪,不变的是笑容。这是这个小女人内心的纯真外露,是世间难觅的一份豁达。当钱钟书因为多种并发症住到医院时,哮喘不能言语,杨绛就称他为“呼啸山庄”。然而女儿也因为骨癌病发住院,在北京城的另一头。她往返照顾,不辞辛苦,但在回忆的文中却寥寥几笔,仿佛不值一提。
女儿先走了,杨绛不知该如何向钱钟书说,便每个周末空一天不去钱老病房,第二天谎称去看望女儿了,还要简单描述病情。然而时间一久,杨绛愈加感到词穷。于是她专门撰写了个提纲,里面罗列了时间节点和女儿情况,每次和丈夫聊起,就按照自己的提纲来叙述,在钱老面前强颜欢笑,仿佛女儿还真的在世。
终有一天,当杨绛再次提起钱瑗近况,钱老挣扎着怒目呵斥,“你不要再说了!”这时,杨绛嗫嚅半晌,才挤出一句“侬晓得了?”钱老闭眼两行浊泪滑下,深重地点了一下头。
杨绛独自承担了那么久,却依然豁达。她说他们都走了,自己还要整理钟书的文稿书信,要“清理战场”,还不能走,还在“寻觅归途”。
曾经人民日报评论一文称,《围城》一书实在是“大节有亏”,是高级的文字游戏和文学技巧展现,不值一读。原因就是在抗日背景之下,国人水深火热之中,钱、杨夫妇竟然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安然讨论书稿。
确实,以钱、杨二位老人的书籍文章来看,似乎没有国家大义、慷慨激昂,有的只是踏踏实实的学问和朴实无华的文字。
于我来看,杨绛就是这样一个在大时代洪流中始终不受侵蚀的小女子。她曾被安排打扫厕所,于是她的厕所干干净净、通风透气;《干校六记》中被剃了阴阳头,仍然能幽上一默。她是所有文章都是小处着眼,风趣中却饱含心酸,平淡中蕴藏无限力量。一位网友曾说,北漂时,在地铁上阅读杨绛回忆文章,对于心慌意懒、失去斗志有奇效。
在大时代的风雨飘摇中,用文字倾诉自己,温暖国人,我觉得这才是这个小女人的“大”。
2001年9月7日,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与清华大学签订了《信托协议书》,成立“好读书奖学金”。2001年捐献的现金是72万元;到2010年春,已是800万元,到2016年杨绛临去时,基金达到2434万元,受惠学生达614人。
2014年之后,杨绛将自己和钱钟书收藏的藏品陆续整理捐献国家博物馆。这其中有张之洞等名家手迹、各代拓本、钱老遗物等,都是珍品。
回顾这一生,在波浪中,杨绛依偎着他,在平静中,杨绛扶持着他,“最贤的妻”始终是“最才的女”的前缀。
这是一个小女人的平淡日子,却折射出祖国的大命运。在如今的浮躁社会里,如果我们都能够安心做一个“小人物”,认真做事,认真做人,那么也能够收获这样平静又伟大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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