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

暗处

一

夏天夜晚这乡镇的街道，是流浪狗的天下。白天它们在黑暗的角落，只有夜晚，世界所有的角落都渐渐陷落到黑暗里。

在街边酒家酒足饭饱的人们，早就携儿带女回到自家一亩三分地。餐馆里的服务员们，三三两两地忙碌着，已经开始期盼着剩余的客人饮尽杯中残酒，好也回家去收拾疲累酣甜入梦。其余商铺日落而息，掉了漆的卷帘门道道关闭，大大的铁锁闭合，咔擦一声，白日所有的辛劳就在这一声里暂得停泊和休憩。

污迹斑斑的垃圾桶并不整齐的站立着，容纳着这个小镇几乎全部一天的苦水。马路中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些塑料袋塑料瓶，零星杂乱，等着明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的清洁工人来收拾。为了生活齿轮的安然运转，有多少人在暗里灰头土脸地负重前行。

你穿过那群扎着堆在马路中央打闹吠叫的狗，它们有的还在自顾自地玩耍，脏兮兮地尾巴高高翘着。

桥根下传来一只小奶猫尖细的叫声，循声而去，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狸猫，打结的毛，半睁的眼，嶙峋的骨，只不过略一踌躇，你还是硬着头皮离开了。

那群狗里，有那么一只两只狗，尾巴垂着，在地上兜着圈，有意无意地瞧着你。

二

开了门，开了灯。两个大蟑螂赫然在目，黑沉沉的外壳泛着一点光。就好像连日阴雨后的某天，阳光骤然出现，会晃到习惯阴冷光线的人的眼，突起的灯光让它们看上去也颇有些不安。它们毫无章法地颤动着触须，往墙角旮旯溜了溜，然后又定在那里，扁扁的身体好似离冰凉的地板更贴近了，像蓄势待发的弹丸，时刻准备着发射到你看不见的角落里去。

它们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像你，突然地一次检测，突然的一次抽查，让你局促不安，无法踏实，只想逃避，总是瑟缩着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

电煮锅里的土豆排骨翻腾着热气，你坐在小板凳上拿着碗准备开吃。

身后突然有塑料袋响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鼠大概是被浓郁的香味招出来，竟然就无视你的存在在地上翻着零食袋子，找寻着食物的残渣。

你没有动，一分钟，又是一分钟。

它甚至爬到你的脚下。

这只鼠体型不大，应该还年幼。

它转过角落，钻到墙根下的纸箱子挨着墙的一面。

你感到恶心。你发泄似的狠狠地踢了一下纸箱子，受惊的老鼠仓皇窜出，逃进你看不见的角落。

四

人世间有千百种光华璀璨，也有千百种阴森幽暗。

那时你还未曾见过黑暗，因为有外婆的蒲扇扇来流萤阵阵，有妈妈始终不曾关掉的夜灯一盏。灯熄的时候，总是你已经掉到梦里的时候，梦里，是另一个光明的国度。

如今的夜里，你关上了灯，黑暗里的你却还是清醒着。外面狗吠一声紧似一声，远远近近，听起来不止是街心空荡荡冷清清，整个小镇也是空荡荡冷清清。

长夜漫漫，却让清醒的人不甘就此沉沦。哪怕知道黑夜过去了明日天地还是朗朗，哪怕知道凛冬过去了还是锦绣长春，却还是留了一道念想残存。

你最留恋的就是世间百种热闹风情。

有时穿行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架衣架和鞋架之中，举目是簇新的精致的皮革，柔软垂顺的毛料，闪闪发光的糖果，饱满多汁的水果，灯光明亮，空调温度适宜，好像一切都秩序井然，明晃晃亮堂堂又满当当。

有时也试图克服开口的障碍去热闹的市场走一走，看看生活最质朴最实在的样子，刚上岸的海鲜还夹杂着海水特有的咸湿味道，刚出土的蔬菜还带着泥土温存和厚重的记忆，刚离开枝桠的水果一个个胀鼓鼓圆溜溜，那里住着朝露晨霜、四时风光，汲取了天地日月精华。老板们手脚麻利，能说会道，客人们挑挑捡捡，货比三家。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之间，一方收钱，一方拎着塑料袋各自了事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了。

有时去陌生的城市，去看那里的太阳和月亮。好像和家里一样，又不一样。地铁有时忙有时不忙，车站有时满有时不满，行人各色的穿着，不同的行装，纷乱的脚步，各异的神色。但你常常闲心信步，山一程水一程，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人间光景，斑驳陆离，灯红酒绿，众生芸芸，昼来夜往，看不够赏不尽说不完道不明。

比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比如"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再比如"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后来你知道，那是诗，是梦，甚至是幻。你知道所谓太平气象可以营造，所谓盛世长歌可以矫饰。

当夜幕降临，当太阳退隐，你不得不穿过一些光与火照不到的地方，比如有些人的心。你不得不接住猝然砸向你的利剑与冰凌，纵然你有着一副善于忍耐的柔软身躯。

你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你惊，免你苦，免你四下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你原以为，你走在光明的世界里。却原来，你不过是在朝着暗夜走去。偌大的人间，不是你包容它，是它充斥你，不是你拥有它，是它安放你。美和丑，明与暗，你爱或不爱，它们都在那里。

你是活成了什么？狗样或者是一只小强？我想也没有。

我想，你还是你，你眼里的世界是彩色的，因而你也该是彩色的。明亮如白天，是你，灰暗如夜晚，亦是你。

你的目光落进暗处，但愿你不会永远生活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