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默契训练
小呆是陈鲲的专属机器人。
配发一台专属机器人，是科学院给员工的最低配置。当时陈鲲从办公用品配置单上百项目中看到有专属机器人一项时，多巴胺值立即飙升，不过待他点开选项时，值数即呈自由落体状。提供给他的，都是最低价位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个低档机器人，他也应当感到满足。如果不是沾了科学院的光，攒一辈子钱能买下一台便宜的陪老用专属机器人，就算没枉做星球科技化样版城市邯城的一介城民了。
不是说一台机器人的价位越高，它与主人的默契程度越高。没有机器人可以和人达到天然默契，说有自带默契功能的机器人要么是宣传噱头要么就是骗钱的。任何人都需要花些耐心来与机器人相处，不过价位越高的，和主人达成默契所花的时间越短，我们买机器人时问“灵不灵”，指的就是这个。
如果它不灵，岂不烦得很。不过就算他心里有想法，既然公家给配，只管收下就是。当时他挑了台最不好看但有些眼缘的机器人，就是这小呆。对它有眼缘是因为它不好看，比起市场上那些长得无比健美的机器人，它至少在外观上不会对他形成压力，也不会因为他每日被迫欣赏标准美的事物而产生审美疲劳。说实话，他希望它丑，他可以因为丑而随时鄙视它。于是，陈鲲让这个象几十年前的漫画书中跳出来的呆家伙进入他的生活。当时他在机器人身份库中给它注册的名字是小慧，但他从来不这么叫它，就叫它小呆，或是呆子。
做完了“指挥”工作，陈鲲与这名叫小呆的机器人开始了“对话”。
除了机器人通过日常日积月累的经验与主人达成默契外，还有特定的设置，以加速默契过程，叫“默契训练”，这是一种人机对话。没有什么专属机器人不经过训练就可以达到与主人的默契，“对话”是一项固定的人与专属机器人之间默契训练方式之一。
在“对话”这个环节中，人机都有相当大的自由度，尤其是人类，可以尽可能地发挥想象力，随意设定场景或问题。而机器人从人类一些无规则的自然反应中，发现对方的内心深处的思维惯性，探索人的心理，从而提高今后判断的准确率，以更好地执行“服务”功能。
不过，陈鲲一直认为，“默契对话”是种可怕的试探，人是机的“对方”，是供它们来探索的，因此，这种试探是不公平的，单向的。不过，人机对话已成为人工智能第一千零一版修正案中的一条。曾遭遇反对，是法条们共同的宿命经历，一旦它们诞生，就强大无比。前几年，这条款在一片例行公事般的反对声中通过政府一系列关卡，陈鲲当然进入不了反对者的行列，他这类城民在神圣的法律面前连发声资格都没有。
不过，对于这种人机互试，陈鲲已有抵挡的盾牌，那就是一定要加入随机变量。陈鲲设定今天的对话场景叫“晨间问候”。
“我，你好吗？”陈鲲问。
“很好，谢谢！我，您呢？”小呆说。
“不太好。”
“为什么？”
“心情是完全无法琢磨的东西，没有规律。”
“我被告知世界是建立在规律之上的，规律无所不在，只是因为过于复杂或是隐晦没有被发现而已，我没准可以帮助你找到规律，从而让心情愉快起来。也许是天气、交通…”它说。
“这个世界的规律是，任何规律都有例外。”陈鲲觉得自己在强辞夺理，他要抢在这呆机器之前说话，好把话题转回到晨间问候的主题，“你好吗？”
“我，不太好。”
你晕了吗？那就对了。这么奇怪的对话只会发生在人和机器之间，是陈鲲捉弄它的结果。在今天设定的场景中，陈鲲设定他自己的名字叫“我”，小呆的名字也叫“我”。它一开始回答的“我”是指它自己，但生成的这个“我”又不是它自己，是指陈鲲。这样，“我”这个称谓在它的脑中即可以是陈鲲也可以是它，它每当判断“我”这个词的时候，就要从他指和自指之间随机选一个。
“可是我觉得我看起来气色不错。”它说。
前一个“我”是它，后是一“我”是陈鲲。如果陈鲲回答是惯常人们对话中的“是吗，谢谢”，那么对话又进入了套话的方向，这可不是陈鲲希望的，他还要接着制造不确定性。
他这样说：“是的，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好。”
“我？我这个机器人吗？”为了防止混淆，它很快找到了决窍，在“我”后加了指代。这个小诡计下次不能用了。
“我没有表情，你从哪个方面认为我看起来很好呢？”它的声调竟然提高了。
“你昨天做维护了是吗？”
“没有，但是三天前做了。”
“那就是了。你的皮肤看起来温馨又有的光泽。”陈鲲把形容词说得响亮。
“哦，温馨，……谢谢！”它的声调又高了，“是吗？可惜我只能每月做一次维护。”它竟然有些可惜的语气。
“我发现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我的心情？我的？还是你的？一定是你的，我没有心情。”它说，“你的心情因为我的外观而好多了，这么说我是可以影响你的心情的，哦，太好了，我就说过心情是有规律的。这么说，我是可以让你有好心情的，太好了，这又让我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服务功能。”
“训练结束时间到了。”陈鲲及时说。
“还差两秒。”
“现在到了呆子。”
说实话，再说下去，陈鲲自己也要被“我”倒底是谁给搞乱了。
在每次“对话”之后，陈鲲做为它的主人，照例要为此次对话中机器人的反应进行评价。这评价不是随便打的，评价是否符合逻辑将被系统记录并评估。陈鲲打开电脑，点击桌面中央的“我”。“我”的界面里，都是些政府所知我们也可知的项目，什么社保卡号帐号余额之类。他点击机器人里的”默契训练”项，想了想，手停在数字1的上方。打一分？谁让它一上班就拿数据画像来说事儿，把他搞得心情不好。但他歪了歪脑袋，手指在数字5上按了下去。不是必须符合逻辑吗？他怎么可以这么随意地打分？秘诀就在于“我”这个主语指代谁本身就是随机的，所以他说对就是对，他说不对就不对。要知道如果一个专属机器人的默契分值达不到标准，随时可以被主人退回工厂，所以陈鲲始终通过各种办法把默契分值的随意性掌握在自己手里。陈鲲琢磨着，只要默契训练设定得好，哪天他不高兴，他随时可以让它滚蛋消失。
做完默契训练，陈鲲靠进椅子，把两手放在脑后，说：“给我滚去干活去吧！”这句话应当来自一部反映万年前奴隶社会的电影。
小呆用他的声音回了声“好的”，往后快速溜向门口。“回来！”他又说，它于是又立即滑回原位。陈鲲低下眼看了看它，突然心血来潮，手伸上桌上的一只笔，在它圆桶形的身子两侧画了两条胳膊，“你用了我的声音，却没有我这样优美的人类形状，真是可惜，让你更象我一些吧。”画完了，他歪着脑袋看着它空无的脸，实在想不出要画什么，他想画成自己的，但如果画得比他丑得多，他看着不爽；如果他画得太像，他的脸长在这样个身子上，也不太情愿。陈鲲把笔扔回桌子，拍拍它脑袋说“走吧。”它滑溜出了办公室。
“顺便给我找本邯城野史的书来看。”陈鲲冲着门又喊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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