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陈鲲和小呆
3014年
第98日 周一
陈鲲平伸出手。一只方玻璃水杯飘移过来，降落入他的手掌，它的重量渐渐沉入手心。杯腹中映照着窗外的城市，在他掌心里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重量。为了给这个杯子加载这个无用的悬浮功能，他任凭系统扣掉了他年日用品配额的一半，没办法，技术就是值这个价。早间新闻的立体图像框打在巨型落地窗前空阔的地板上，他转头看窗外。新闻发出的声音调得太小而显得遥远，和窗外摩天楼群立面的玻璃反光一样明明灭灭。这些反光点在一众摩天大楼的身躯上越来越亮，在一刻猛然通亮。太阳正从大楼的另一面升起，城市如未烧尽的火堆一样复燃起来。
一位女播音员正柔声预报今年邯城及辐射地区的第81次地震，此次地震仅为七级，将释放1995兆焦耳能量，城民们不必有任何恐慌。
陈鲲呷了口水。
女声继续说道，对暗岛灾民的接收和安顿工作正在稳步进行中。根据协议，邯城已接收灾民5万余人，超额接受1万余人，受到国际社会的赞赏。
此时天气尚好，空中还有只颗星星尚未隐去，月桥在几缕粉色朝霞涂抹下，几乎看不出痕迹。
……议会正在讨论随身手表升级换代的议案。一旦通过，新式手表的功能将更加强大，而且将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地随时将城民和系统连接在一起，将它放入密封柜的行为将受到严惩。
城市一眼到底。披着建筑甲胄的城市在薄雾下反射着灰色的光泽，如躺倒的武士被一条叫甘凌河的束带缚在这里，只有最远处上空压着些薄云。
……今天下午议会将举行新市长选举办法的第十八轮辩论。市长选举将推迟三个月。
陈鲲把杯中水喝尽。
……远征二号行进在五维宇宙坐标0.1431､0.2941､0.7592､0.7205､0.1931中，此艘船上未出现事故，殖民宇航员一切情况良好。
陈鲲听到新闻之后的邯城城曲响起，“科技引领星球”。
陈鲲握杯子的手一松，看它在空中停稳后，把它推向窗户。在杯子撞向窗户的前一刻，一只柔软的手臂----更形象地话你可以想象成蜥蜴舌头，将它一把粘住定在空中，然后轻放在桌上。这舌头在空中闪了一下，收进他身后正冲过来的一台机器人的肚子里去了。
这一米来高，长着正方体脑袋和圆桶身子的灰白色机器人滑向陈鲲旁边，向前栽了一点后停住。
“我就想看看什么叫意外，你都不让我看！”陈鲲慵懒道。
“你出生在一个史上最有秩序的时代。如果科技足够先进，这个世界的意外将要被消灭殆尽。”
这机器人滑行到他面前，用谦恭的声音说道：“友善地提醒您，据我推测，您在米克中的数据画像应该很糟糕了，到了被它关注的边缘。”
数据画像，是每一位城民从一颗胚胎以来的所有的身体、行为和与外界互动的信息总和，是城市评价一位城民的基础依据。数据画像都储存在米克中。
“又来了，小呆，那个该死的数据画像好不好看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闭着眼睛听他们的谈话，你会犯糊涂，象是在听一个人在和自己对话。这名叫小呆的机器人的声音象陈鲲的声音从一台老式音箱里发出来，除了有些闷没有其它的区别。是的，陈鲲按照他自己的声音特征设置了他的机器人的声音。这没什么奇怪的。人想让机器人是什么声音就让它是什么声音，一条狗或是一只猫一只蝈蝈发出摩斯码的声音，如果他能听懂的话，当然通常是一个人，但很少有人把自己的声音设进去。但他认为这很好，就算有人说过他自恋。它是属于他的，他对它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个叫“小呆”的机器人是陈鲲的专属机器人，名字非常符合形象。机器人种类繁多，分三六九等，专属机器人等级不算低了，但陈鲲仍觉得它不够聪明。关于机器人的知识以后有功夫的话会跟你讲讲。
这机器人继续喋喋不休。
“您今年迟到了72次，早退2次，3次破坏书籍玻璃罩，6次推迟去看心理医生，28次忘记指挥系统，12次忘带手表，13次上班时间在办公室里放音乐。”
“可不，你看，我就是不在乎，昨天我在办公室睡过了头，今天忘了打卡了，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研究过，迟到一次在数据画像中的损害比一颗细胞大不了多少。”
“就算损害很小，这也是很吃亏的，白白损害了您高贵的数据画像。为了避免您再次吃亏，我提前跑来提醒您打卡。”小呆声音中颇有满意之色。
“提前？没到8点半吗？”
“8点28分。”
陈鲲一溜烟消失在办公室门外，过了一会又从门口出现。这个过程他觉得很狼狈，太听话，没自尊。一天才刚开始，这多少会影响心情。等到他回来，他叉腰走向小呆，“没到8点半，我让你这么早来了吗？！你怎么又违反我的设置。”
“您是设定我8点30分整来办公室，但我的利他职能高于您的偏好设置。这个'他'，一直设定为您。”
陈鲲脸上并没有任何感激之意。他走到办公桌前，刚在椅子里坐下，突然抬起一只脚，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小玩具被陈鲲弯腰从桌子低下摸出来。他转了半圈椅子，把玩具放在地上。那是个古老的玩具——风动蜘蛛，五厘米左右的椭圆形的身体两边杂着长长短短的腿，脑袋侧边顶出一只小风扇。陈鲲厌恶地看了一眼就把眼睛转走，用手掌朝它扇了扇。这蜘蛛叭哒叭哒扭扭弯弯走到大房间另一头去了。这玩具蜘蛛只要有一丁点的空气流动就足以走动起来，而且行走路线是随机的，只有上帝知道它会在哪里。因此，它有个别名，叫“上帝的蜘蛛”。
“我又不是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库里的一堆数字码成的形象活着！”他加重了语气，并加上了夸张的厌恶表情。他希望小呆能够把“数据画像”和他的厌恶情绪联系起来，从而减少提起它的概率。要知道，机器人可不知道什么正话反话的，更别说还有双关语。机器人就不灵，这城民们都知道。
“可是，你再这样下去就会被米克提高关注度，从而去自省所反省，然后就是失业，丢掉伟大的科学院的工作。以您的智力和心理指标，能在科学院谋职已很难得，请您务必当回事。如果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将失去社会地位，失去社会地位会影响心理健康，而你的心理测试将再次影响你的数据画像，成为恶性循环，因此你将再难找到工作…”
“不用你来关心我！我说过，我算得好好的，不会失业！”他几乎每天都要忍受一名叫小呆的机器人的说教，让他觉得非常之烦。
“关键是米克提高对你的关注等级的时候它不会告诉你。你只能从生活中去判断蛛丝马迹，你会发现你的生活越来越麻烦，那都是它在警告你，冷不丁哪天通知你去反省所，那就晚了！”
“闭嘴，别再说教了，我要工作了。”他向门口走去，随手关掉了小呆头侧的声音键，自己嘟噜了一句，“哪天我把米克给关了，看你还哆嗦。”
陈鲲上班的工作，美其名曰叫“指挥”。
“指挥”这项工作听起来很气派，简单一点就是按键。“对系统的决定，需由人来确认才可执行”是与人与电子系统的契约。陈鲲每日上班后，来到操作室。他应当庄重地踱到操作台前，开始他对图书馆庞大系统的指挥。但他却总是走得松松垮垮，而他可以松松垮垮走路的时候，他又总是一本正经。但他决定今天正经一些。既然那小呆都提醒了，在数据画像上做个弥补也是必要的，算不上讨好它。
他面前的操作台上升起了瀚海大厦的数码立体影像，一排虚拟按钮从他视角的斜上方排排次第出现一直到斜下方，每排之前的按钮旋转闪烁起来，急切地等着他的手指插进去才消停熄灭。这要是平时，他可能或手插着兜，或捏捏鼻子，做一系列的小动作之后，手指才插进那些发光的圈圈。但今天他正襟危站，以充分的仪式感，执行这项对科技的主权。他看那按钮的光环象戒指圈套着他的手指，才慢慢抽出手指，光圈黯淡下去，这个过程让他想起了人类残留的某种动物性行为。操作台前帖着一张单子，他比对着这张纸，一只手在空中按下一个虚拟电子键，另一只手就在纸上打下一个钩。你可能会觉得好笑，什么时代了，还需要用在纸上打钩这种方法吗？是的，工作流程本来没有贴上这张纸并打钩这一项，但他就爱这么干。他完全可以从系统中确认是否漏项，但却更倾向于这种古老的确认办法。他消灭了所有发亮的虚拟按钮，便得知清洁系统将运作起来将图书馆清理得一尘不染，每本书籍都在它们各自的玻璃罩中保护得象放进了真空棺椁，没有按章排列的书籍将自动抽出来找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一切复杂的事情都将在系统有序的打理之中。之后，他放心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度过剩下的七个多小时。每个工作日都是如此。
他的办公室是倒梯形，其中梯形最长的一边给了巨大落地窗，这让房间总是不可思议地亮堂。办公室门牌上的字分成三行：邯城科学院、图书馆管理员、陈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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