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瀚海大厦巨大的拱门，看着外面的街道，并没有豁然开朗之感。他们头上还纵横很多层的街道，从下面看上去，象天空被切了个大卸八块。两人所站的底层街道中有多种人工光线弥补，这更让街道间隙中的灰白色云层可有可无。那片灰云一到上午10点到下午4点左右就出现在市中心摩天大楼最集中的区域，500来米的高度正好把大部分摩天大楼切成两截，把城市分成了上下两层，上面的人看到的总是万里晴空，下面的人总生活在阴天里。现在是下午3点，这灰云压着城市，要到黄昏时分才会散去。此时，他们有三个去处，最底层，往左转，有一条步行街，是个休闲场所，如果她好热闹，两人可以去喝酒；进入中层的无人驾驶汽车道，他可以送她回家；如果乘电梯上到最高处的飞艇站层，可以乘小型飞艇，去城市以外方圆数百里的荒郊野外。那里，说实话，陈鲲也没去过。
陈鲲心里已有期望，但还是让她选。
“最上层吧。”她说。
陈鲲点点头。
两人走向街边直达顶层的快梯。飞艇站建在二百米的高处，电梯内光线渐渐明亮，冲破层层叠叠的街道往上冲，如同一只在白光中穿行的时光机。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类似气塞的声音，电梯停下，他们到了顶层。
顶层的街道是露天敞开的，灰云象冲得及淡的墨渍，在上方象唾手可及。街道上湿雾弥漫，都是那灰云上徐徐降下的的水气。他们沿着这街道一路走，两边的飞艇口写着不同的地名，“观海科考1站”、“受教所”、“知识站1”、“自省所”、“空中花园”……她看到一个“空巷5号”，停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去了才知道。”陈鲲说完径直走向这个口连着一辆橙红色飞艇。
能容六人的小飞艇上只有他们两人。飞艇从支架上脱离、下降了一些，然后倾斜了一个大角度冲上去。坐在侧边的他们看到城市如一张巨网，扑面而来后又迅速退却，消失在云层后。
飞艇朝着太阳出了城，约摸着两分钟后，下方已是一片绿色，太阳正向东方的薄雾中下沉。飞行数据显示飞艇一直在微弱抬升。十来分钟后，一座异形悬浮建筑出现在太阳的方向。
陈鲲调出网络介绍，这是一座二十年前悬浮建筑的建设爆发期所建的，全名叫“天空街巷5”。悬浮建筑曾一时极受建筑师的喜欢，后来因为其中最早的一座大型悬浮建筑落入大海的事故，所有的悬浮建筑不得不重新评估，除了那些判定不合新规的建筑要拆除以外，所有合格的悬浮建筑也一律从城市上空被挪走，挪到没有人烟的地区的上空，比如海洋、森林、沙漠上空。曾经的巨型悬浮建筑飘浮城市上空的震撼超现代城市景观，已不复存在。
这是一座如斜放在空中的棱形钢架缕空立方体，竖线有七根，中间一根，两边各三根；斜线五根，中间一根，两边各两根。每根都长达百米，粗达十米，外观如生锈的钢筋模样，也不知是故意处理成这样，还是长期暴露空中的缘故。这建筑每根支架长短不一，架在一起，象被巨型又无形的空中之手削掉了边缘，边缘支架兀自戳向空间。这形象，生出浓重的落寞感。
飞艇进入支架空间，在支架最中间两条钢筋交叉处悬停，那里突出了一块平台。陈鲲出舱时小心下脚，避开脚下台子上几根线状绿植，以免打扰它们的飘摇。多亏游人带来的些浮土，它们才得以在几百米的高处长出来。
空巷5的自动门打开时发出低沉的震动声，象是许多没人来过了。“建筑的生命来自于住在里面的人，不然它们会死。”她的话淹没在声音里，陈鲲差点没听清。
“那些没有生命的星球，是死的还是活的。”
“死的！没有智慧体存在的地方，都是死的，不存在的。没有生命的星球是死的，没有生命的宇宙是死的，宇宙需要智慧体来感知它，它因我们的感知而存在，它们依赖我们的生存而生存。宇宙和智慧相互依存。”
“不懂。”
他们进了建筑，前方天花板上的一列白炽光灯点标出来一条通道。通道最远端是白炽色的灯光。他们走向那光的过程中，看到窗外其它支架的一些地方也有灯光，不多，零零星星的样子。
那灯光处，是一家小店。敞开的门里几张小桌小椅，店主显然对装饰漫不经心，很多家具和饰品象还没有买到齐的样子，有一件没一件。门口一块黑板上写着店名，字迹也不太好，笔划象这空巷5的架子一样稀松，叫“怀古饮吧”，底下一行小字“非基因食品”，倒是写得紧凑认真些。陈鲲看了看她，她点点头。
店家是一位移民，但从相貌上实在无法分辨是从哪里来了。世界在百年前就开始大同了，以后的历史书上会这么说，但移民在新居住地还是找移民的多，就算不是一个种族的。到了第二代，有些人从长相上实在难辩故乡了，如果他们还在意故乡的话。
“你们好，两口子。”店主从张椅子里站起来，如果他不站起来，他们都注意不到他。自然光穿透了厚蓝玻璃已很暗淡，里面红黄色的仿古灯盏发出的光也显吝啬，他穿的棕色衣服，正好溶在光线里，与周围模糊在一起。
“我们不是…两口子。”陈鲲急忙说，免得她有不舒服。她懒懒地表示同意。
“来这里的基本是两口子，不合法的那种。不是两口子的，在这里呆几天也会成两口子。然后，回去就生一些不合法的小崽子。”他说，“比如我。”
陈鲲要解释，看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就懒得再说。
他请两人在窗边坐下。窗外的玻璃上竖挂着不少锈水干透后的水渍，玻璃又厚又蒙，完全不似城市的玻璃窗保养得那么通透。窗外远方一片雾气，雾气上方是残留的橙色晚霞，下方是森林浓到发暗的绿色。这雾还在缓缓移动，不似要褪去，倒向他们的下方延展过来。高大的络腮胡店家推荐自制的冰饮，说是配方与上个世纪街边饮料一模一样。他们依了他的推荐，喝着这种装在细腰长颈瓶中的怀古冰饮。陈鲲自认为开场白是男生的权利和义务，但水中的气体直辣他的舌头。等这阵辣劲下去，她已开口说话：“你看这气泡，无论压在水里多长时间，一打开瓶盖，还是要往外跑的。”
她说过这话后，整了整衣服端坐，让优雅气场重新聚集，并隔在两人中间。
“你的名字？”陈鲲说。
她用外语说了一串，陈鲲愣在那儿听，很多音节陈鲲连发都发不出来，所以自然记不住。要是小呆在就好了。
但陈鲲不能表现没记住，只好微笑点点头，好象记住了而且它很好听的样子。她没有回问陈鲲的名字。
“这水象从古墓里掘出来的。”她喝了一大口水，闭着眼睛等辣味过去，“其实我是来跟你道别，我没有其它当地人朋友。”
陈鲲不打断她，免得她把剩余可说可不说的都咽回去，让她一个人独白。
“这个城市，我们融不进来。”她把瓶子放桌上，“我们都没有经过基因改造，都是天然人。在我的国家，对人的基因改造是违法的，这里的一切设置都对我们这些并不优秀的天然人不合适。”她又象在对他说又象在对自己说。
“你看这店家，只能在这种偏远地方过一辈子，在城里，他得天天在医院呆着。那些从城市里驱赶出来的庞大又价值昂贵的悬浮建筑，倒成了这些边缘人的居留所。”
“科技隔离了我们，而不是种族或是地域。”陈鲲终于说了这么一句，他很想为他们的谈话确定一个主题。
“人们说，象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过去，或是外太空。”她漫不经心，所以他们的话题不明，总在跳跃。
“嗯，是那么回事。”他应着，脑子里想到那台一团混沌的黑暗中的时光机，还有在黑暗的一团混沌中行驶的太空船。
“其实我想找个人恋爱。”她突然话锋一转，但眼睛没看他，而是瞥向窗外。空中的云正悄悄变着颜色，黄昏的感觉从云端向下直坠入地面，随着每分每秒时间的流逝，要慢慢地渗透到雾气中，渗透到这一片莽原中的每一枝使着百年积攒的力气伸向天空的枝杆中，渗透到它们一齐向空气中伸出的每一片叶子中。
陈鲲低下头。这句话是对着我说的，因为除了我，没有其他的接受者，不可能是那个坐在昏灯下的打瞌睡的移民后裔，只有我在这里听，所以一定是我。这些句子在他脑子里撞来撞去。
“只有恋爱能将我在这里固定下来。”她的声音却在四下了散去，好像这里所有的物件都是接受者，唯独不是他这个人。
陈鲲的饮料已空，她的还剩杯底一洼。她提议出去走走，飞艇要明天一早才能来。那络腮胡此时却醒了，告诉他们，要想干点什么特别的事，就得把随身电子设备都摘下。两人把手表摘下来，放进一个金属盒子里。
此时天空色彩变幻已尽，没入黑色的怀抱；星星次第出现，月桥清晰可见，一直垂到地平线；雾气似从地上回弹升腾上来，那些雾，越来越厚重，压过了整个大地，空巷5远处的支架已被雾气所抹去。
“不美，我以为我们可以出来透透气。”她在抱怨雾气，两人穿过支架中间的点，向架子其它地方走去，每到连接点时他们都转弯，然后往上，周转了几次，走到斜架的最高处。
风起来了，从高原上吹下的风，要路过这片巨陆后，才可抵邯城，在此，它们被高大的密林所抵抗，不得不慢下来。它们减缓脚步的声音，形成了席卷大地的空洞呜咽。雾气在这呜咽中消散。空巷5的空架子，支楞在这星空和莽原之间，似乎这每根支架都是独立的一支，架在一起才可取暖，共同抵抗着蛮荒中的孤独。
她先在地上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下。
“这风冲着城里去了。”她幽幽的声音说，比平时降了好几个调子。
“天气预报说，城里今晚就降温，还真是准。”
“这建筑太老，暖气都没有。”以上都是她的独白。
陈鲲站起来找暖气开关，还真是在门沿上找到了一个。老式暖气的嗓音响起来了，但房间却远没有热起来。陈鲲脱下外套，要递给她。她竟然笑了，没有接。他楞了一会，直接给她披上。
两人静默着玻璃外。他的眼里都是外界，然而他知道，她在靠向他。她的头靠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感到一阵排斥一切的伤感，从肩膀处漫延，将外界从身上驱离，再也看不到星空，听不到风啸，身在一个静谧的空间，对将可能发生的事，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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