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阿南是在我们搬到新阳大院的一个月后,我虽然在此之前听过许多次他的名字,但多是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调侃中或是在父母的叮咛中听到的。
大院门口简直是人们碎碎嘴的天堂,几张板凳、几把扇子,一段段故事就这样在老人晃悠悠中传播开来。比如东院一门的刘家女儿嫁给了怎么样的小伙子;比如西院三门的蔡家媳妇生了个近九斤重的孩子······也比如他——单独住在偏僻北院的阿南,老人一提起他也不像先前那般晓通百事的神气,而是稍稍压低声音,凑得近些才开始谈他,一边说,一边又摇着扇子,时而发出啧啧声。
当时我也不晓得大人讨论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阿南曾因犯事进了牢子好几年,有人说他还重伤了别人,又有人说他其实是打死了人。实在是记不全那些话了,不过在大人一遍遍的讲述下,我一直认为阿南应该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魁梧男子,是那种连眼神也是可怖的人。
直到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了他,我与他之间的故事也正式开始了。
那时我正与小伙伴在大院中间的空地上放风筝,可风筝线却突然断了。风筝就那样在风中打着转儿飞进了北院。
“阿元,要不我们就不要那个风筝啦!”李二狗挠了挠头,皱眉看向北院。
“对呀,阿元。我妈说,不能靠近北院的。”王栓子也退后了几步,拉了拉我的袖子。
“不行,我得拿回来。那是我爸爸做的!”我还是挺了挺小身板,独自走向了北院,却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一进去,发现眼前虽是破旧的屋子、垂死的古树,但门外的东西都摆放得整齐有序。而我的风筝正直挺挺地躺在门前,它的颜色图案张扬活泼,与阿南家枯朽的门、潦倒的气息格格不入。
就在我打算冲过去捡起它就走时,一双皱皱的手率先将它捡了起来。
“小孩,这是你的吗?”
“嗯。”
“你是哪家的小孩啊?”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你今年多少岁啦?”
他的眼睛明晃晃的,正殷切地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好似一个劲地想和我搭话。
“···”而我依旧没有说话。
“小孩,你能说话的吗?”
“妈妈不让我和阿南说话。你···你是阿南吗?”
他应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而后也只是沉默地把手中的风筝递给了我。
可当我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句:“为什么不让你和阿南说话?”
“因为,大家都说他是坏人。”我回头道,正巧见到他此时的表情好像很是痛苦,而后他慢慢地走进屋里。那时的我只觉得他的样子很落寞孤寂,我很想走进他的屋里,可又止步于里面因缺乏光线而倍显的阴冷黑暗。
刚走去北院没多久,遇上神色匆匆的妈妈,她面色严肃地和我说:“栓子告诉我,你去阿南那了?”
“我只是去捡风筝。”
“我不是说了不要靠近北院的吗,万一他伤害你怎么办?”
“妈妈,你见过阿南吗?”
“远远看过一两次,他看着就不像是好人,贼眉鼠眼的,你下次可不能再去北院了!”
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但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头一次萌生想了解阿南的念头。不过,等我再见到阿南时,却是在一个不太好的时候。
当时东院二门张老汉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竟在一夜之间不见了,一大清早张老汉就瘫坐在门口抱着老树哀嚎了许久,因为那可是他老伴的救命钱,现正在医院等着用药呢!
我站在父母身后,和街坊邻里围在张老汉家门口。大伙左瞅瞅右瞅瞅地看着对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却没人扶起坐在地上的张老汉。瞧张老汉哭得实在是伤心欲绝,大伙就劝了几句,而后陆续离开了。
谁想,事情在下午时发生了转机。
与以往一样,大院门口永不停是碎嘴时刻,今早张老汉的事也成了人们的谈资,而我和栓子他们正蹲在大院门口玩。不一会,只见张老汉火急火燎地走来,手里抓着一些面额不一的钱币。
逢人便问,是谁把这笔钱放他桌面的。这时,坐在大院门口的彭老汉却神秘兮兮地抓着张老汉的手说:“张哥,和你这么多年交情了才敢和你说,我怀疑是阿南偷了你的钱。”
他停顿了一下,两手招呼大家坐近一点,又细声说道:“其实昨天中午,我就看到他神神秘秘地从你家那边出来。结果今天,我碰巧见他在大院门口摔了一跤,怀里的东西掉了出来,好像是钱哩!你想想,他现在可是靠捡垃圾为生,哪来这么多钱啊?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他以前做的破事,这人心眼坏着呢!”
张老汉迟疑道:“那,我桌上的钱又会是谁给的?”
“反正肯定不会是他!唯一有可能的事情只会是他偷钱!”
“可我们也不能乱冤枉人啊!”
“你还想不想救嫂子了?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阿南问问!”
“可···”张老汉话还没说完就被众人推着朝北院走去了。而我,双脚仿佛也产生了魔力,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人流后面。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后来好几个人就那样窜进了阿南家——那个简陋又幽暗的房子。我和另一些看戏的邻居就站在外面,听着里面一阵嘈杂声,好似有争执声、翻箱倒柜声、厮打声。很快,阿南被几个壮汉拽着出来,而张老汉手上拿着一个略薄的钱袋子。
把阿南打趴在地的壮汉说:“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大伙们,这龟孙子可是亲口承认是他一时鬼迷心窍。现在想求原谅?我呸!”
“当犯人这么多年了,现在还想进去啊!”彭老汉用力抓了抓阿南的头发,把他趴着的脸揪了起来。阿南已是一身的伤,只说了句:“是我错了。”
我看着消瘦的阿南被打趴在地,心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闷的发慌。
“阿南,剩下的钱在哪里,怎么只有这么点了?你还给我的话,这事就这样算了。”张老汉伸手停了彭老汉正要挥下的巴掌,半弓着身子问阿南。
阿南没有回话,只扭了扭头,正巧与我对视上了。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更看清了他的眼。他正在无声地落泪,眼睛有些微红,与上次所见的那样清亮的眼,里面却好似夹杂着许多复杂的内容。我不太懂,但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事情的后续具体如何我不太清楚了,因为我被妈妈拉走了。一步又一步地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邻居看戏又厌弃的目光;远离趴在地上的阿南。
“妈妈,阿南好像哭了。”
“怎么可能,坏人是不会哭的。”
“···哦。”
傍晚,我还是偷偷溜进了北院。现在的北院也恢复成以往的死寂,但原本摆放整齐的门口,现在乱糟糟一片。阿南也还倒在地上,不过这次是正面躺着,身上伤痕累累,一只手抵着额头,像是死了般的寂静。
“阿南。”我轻轻地开口。
过了好一会,在我以为他真的死了的时候,他动了,转头看到是我,反倒是略微咧开嘴笑了,但笑容挂在青紫的脸上却让人笑不出来。
“小孩,是你呀。你不怕我吗?”
“我可是男子汉。”我略微仰头,“那,那笔钱真的是你拿的吗?”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反正,也是要给他的。”
“······”我沉默了下,“我觉得,钱不是你拿的。”
“这不重要了,你该回去了,小孩。”
“阿南,你真的是坏人吗?”
阿南并没有回话,依旧维持那个姿势躺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我也没着急着想要离开,只是坐在他的身边。
“当年,我的阿珍也是躺在病床上等我救命,我没本事。后来,我一时冲动就抢了别人的钱。就在我逃跑时,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孕妇···”阿南停了停,口气甚是痛苦,“阿珍也早就去了,这世上早就没啥好让我惦念的了,我的罪孽也该还了。”他又断断续续地和我讲了些往事,无论是有趣或是悲伤,他的神色都是那样的悲拗。
“我曾经犯了错,现在赎罪也晚了,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吧。”阿南慢慢地爬了起来,“小孩,你该回家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拐一拐的身影,留下与他的最后一句话:“阿南,我觉得你不是坏人。”阿南转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可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后来,偷张老汉的钱的人真正找到了,人们却再也没有提起阿南了,我们也没有再见过阿南了,因为他在那个萧瑟的晚上就离开了新阳大院。不知今时的他如何了,是不是还负着一身的枷锁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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