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
一
今天是郝强二十三岁生日。
他毕业了,同时也失业了。
说起来,二十出头的郝强在他头二十年的人生中过的也是顺风顺水,在他老家家中,客厅的一面墙上,张贴着满满一面墙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有的是鼓励学习优异,有的是褒赏才艺突出。
这事是他妈妈干的。小县城的中年妇女,除过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剩下所有的心思就都放在老人孩子上面。
郝家没老人,同辈的姊妹倒是很多。整天介妯娌之间,最喜欢比孩子的学习成绩。好在郝强也争气,让他那大字不识几个,卖了一辈子菜的老娘,在家中一众干部,工人面前能够抬起头看人。
郝父是个老实人,是县城一中的语文老师,也是郝强上学时的班主任。
高中时候的郝强,确实经历了一段人生巅峰。起初,大家不知道郝老师就是郝强他爸爸。只是有姑娘给郝强表白,忐忐忑忑,影响了学习,老郝就在盛夏的一个晚自习的空闲儿,把女孩叫了出去。
老郝说:“张萌萌,你说你图啥?”
“那郝强长的又不好看,学习也不是班上第一,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一定找个更好的。”
“马上就高考了,现在还是收收心,好好复习的好。”
说完,他把女孩写的情书还给了她。
其实老郝看见这张彩色的信纸的时候,它被攥成一团儿,扔在儿子垃圾筐的外面,和框内黑白的演草纸有着明显的区别。
他打开,看过,然后捋平叠好,压在自己时常翻动的一千多页的辞海中间。
几天后的晚上,交还给了原主人。
女孩还没开始恋爱,就已经失恋。就在这个时候,郝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只看到了老郝,没看到阴影中站着的女孩的小小的身躯。
“爸,你干嘛呢?”
这一开腔,老郝愣住了,女孩也愣住了。没走几步,看见张萌萌的郝强也愣住了。这一纸情书,就像一个漩涡,将三个人化作一抹流光,扯进了不断向前的岁月中。
这是些往事,郝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个事情。
挣扎着脱掉自己满身酒气的衣服,他蜷在出租房中小小的单人床上渐渐睡了过去。
二
大学,大学。
有多少人魂牵梦萦,就有多少人梦碎其中,郝强就是其中一个。
他现在已经记不起初到学校时,跟在迎接新生的学长学姐后面的那三分激动,七分自豪。
四年的浮沉,留给他的就只有些许后悔和遗憾。他的人生并没有开挂,就像新生篮球赛的时候他只能看着别人在那里欢呼庆祝,而自己落寞的背影,无人宽慰;也像劳心劳力,几个月的调研,没日没夜赶工码字之后的论文,发表之后只获得一个第三作者的名头,而保送,只有两个名额。
他那时尚且不会怨怼不公平。只是觉得努力还不够。
但,花有重开日,人无少年时。
“小伙子,嘿,小伙子。”
郝强听到有人在叫他。
“终点站了诶,我以为你在发愣,结果还真是在发愣。”
坐过站了,糟糕,面试要迟到了。
他没有时间理会身后的司机絮絮叨叨的话,从公交车上跑下去,走到路口,赶紧招手打车,去面试地点。
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面试工作的一共就两个人,头先到的那位看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郝强,轻轻摇了摇头,擦身而过。听到里面有人在唱名,是自己的名字,郝强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西装,平复情绪,走了进去。
三十秒之后,他就成为公司的一员,成了一名光荣的推销员。
半个小时之后,就上工了,老板让公司的前辈带一带,让他熟悉熟悉业务。
前辈姓李,是个话唠。出了公司门口,嘴就一直没闲过。
“小子,你知道跑销售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郝强等下听下一句。
“是不要脸。”
“这张脸,你就把他当作墩布,呵,任谁说什么,都要保持微笑。”
说着前辈眯缝着眼睛,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容。
这个笑容真的有些猥琐,但又分外讨好、卑微。
两个人,一下午,果真像一块墩布,让人提溜来,扫过去。闭门羹算是好的,充其量也就是冷脸贴个热屁股而已。让郝强觉得过分的是,有些人,把自己叫进去,假装正儿八经的谈业务,谈个半天,到最后,千奇八怪的挑出一堆产品的问题,然后告诉你,你这货,我压根看不上。郝强透过那些人的眼中,看到了戏谑,也看到了一种变态的愉悦。他突然间,看到一只巨大的爬虫,在他面前狰狞的摆弄着它那丑陋的口器。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郝强一巴掌拍了过去。怕碎了梦噫,拍回了现实。
对面的男人,似乎是不敢相信,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平白无故给了他一大耳刮子。
前辈也被郝强突如其来的暴起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丢下一句对不起,拉起郝强的手,拔腿就跑。
三
郝强被人拽着手,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一路小跑,他就像一个牵线木偶,只是机械的摆动着手脚。
“这是郝强,比你大一届。”
杨教授手里牵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女孩,对他嘱咐着:“那个项目上次你不是说缺人手嘛,这个女子不错。”
郝强有些气愤,杨广西是他项目的导师,但这个人相比学术研究,更喜欢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专业知识早就在灯红酒绿中丢的荡然无存。这个关于‘生态城市建设’的项目,他也只是挂名而已,指导无从谈起,不过学校派发的研究经费却是攥地死死的,就这,还三天两头询着郝强要一些车票,餐券去报销。
女孩甜甜的说了一声“师哥好”,就和杨教授一起施施然走掉了。直到项目答辩结束也没再见过女孩一眼。
几个月后,郝强的论文在国内高校学报发表,他才知道女孩叫做于欢。他的名字跟在于欢的后面,而居首用大一号字体重注的名字,他也知道,是杨广西的一个研究生。
郝强不知道叫于欢的女孩和杨广西有什么交易,毕业后的谢师宴,他质问杨广西,为什么自己写的论文,却被别人摘了桃子。杨广西有些不耐烦,他只是告诉郝强,你还小,有的是机会,那一次就算让让别人。
可于欢比自己更小。
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王八蛋!”
“王八蛋!”
听见郝强低沉的咒骂,正在开门的李典愣了一下。他把有点魔怔的郝强推进门,楼道里突然的一整回旋风,把破旧的防盗铁门砸了回去。
“夸啦!!”
郝强全身一阵颤粟,瞬间眼前清明起来。
“这是?”
李典挠了挠头,强压着疑问,回答到:“这是我家,也不宽敞,你随便坐。”
郝强环视一周,觉得这个不宽敞倒也不是谦虚。四十来个平米的一居室,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过卫生间单独隔开,其他都胡乱挤在一起,床、小茶几、两把凳子,不是阳台的阳台,窗边挂着几件衣服。电视是十几年前纯平的“大头”机,屏幕的拐角有点儿青黄,像是被消磁过。
整个房间杂乱不堪,诉说着一股寂寞。茶几上的一个相框却和房间的气氛截然不同。里面是一张合照,一家三口。
李典很有眼色,不待郝强问,就讷讷的解释道。
“那是我老婆。”
然后顿了顿,有些尴尬:“是前妻,前妻。”
他一边收拾衣服,一边继续说道:“离婚好多年了,她嫌我不上进,就跑了。”
郝强眯了眯眼,这个故事很伤感,也很俗套。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
照片上,中间的小女孩,笑的很开心,想来当初这也曾是一个美好的家庭。只是,女孩的眉眼看起来有些熟悉。
李典还在回忆,佝偻着的腰让郝强看着一阵心酸。这也是一个被生活压垮的普通人。渐渐的,他的眼睛又有些模糊,飘飘然之后,仿佛看到一头萎缩的老牛,在不停的哞叫。
“小郝,小郝?”
“哦,李哥,你说。”
一句李哥,像是真的把李典叫年轻了许多。他刚想说些什么,有人突然打开了门。
“爸。”
四目相对,一张熟悉的脸。
李典终于露出点笑颜,介绍到:“我闺女,李欢。”
四
有了第三个人,一老一少,谁也没提下午那茬不愉快。
女儿也不常来,大学里事情忙,更不用说孩子她妈不让闺女和自己有关系。
稀里糊涂吃过饭,郝强做声要回家,李典让女儿送送他。
两个人走了一句,也沉默了一路,最终有人沉不住气了。
“对不起。”
郝强没有说话。
“我爸爸是个好人,你如果要补偿,我可以陪你。我也只有这个。”
幽暗的路灯下,他看着女孩眼神中的躲闪和慌乱,一秒,又一秒。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不能用常理解释。就像李欢就是于欢。
夜色中,一对情侣从他们身边走过,打骂嬉笑,丝毫不掩饰年轻人的张扬。
他内心中,一股原始的冲动,顶上脑门,有个巨大的,充满诱惑的声音,勾引着他,拉扯着他,让他不可抑制的想要把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孩蹂进自己的身体。这种欲望一瞬间就达到了顶峰,然后“嘭”的一声,银瓶乍破,索然无味。
“杨广西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就丢下一句话,摆摆手,即像是告别,又仿佛扇走身边的晦气。
20岁的女孩,姣好的面容,饱满的身材,浑身散发出的青春活力,就像一股致命的毒药,吸引着从小到老,所有年龄段异性的目光。这不是变态和色情,这是灵长类高级动物最原始的欲望和崇拜。
这是她们一生中最美丽的时间,是理所当然,绽放的时刻。
郝强的手机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又归于黑暗。
他决定辞职。
因为他想要回家。
五
郝强睁开眼,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脑袋有些疼,有些乱七八糟的记忆一闪而过,比如,杨广西油光满面的光头鲜血淋漓。
等到适应了光线,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卧室里,抬了抬手,却是触摸到一个柔软。
顺着触感看过去,那张百看不厌的小脸。
郝强无声笑了笑。
“张萌,你是猪吗?睡觉还流口水。”
迷迷糊糊的女孩看到翻坐起来的大男孩,杏眼圆瞪,两行清流忍不住从眼眶中流淌出来。
“你吓死我了,打电话也不接,也不接叔叔阿姨的电话。”
是吗?
郝强有些迷惑,他像是遗忘掉了一些事情。
“那天你刚走到楼门口就昏了过去,要不是我想问问叔叔你的消息,大冬天的,你就冻死吧你。”
时间和记忆就像互相捉迷藏的顽童,一个寻找着另一个,却如何也对不上。
两天前,杨广西死了,车祸,据说是意外,一个老头突然冲出来,猛打方向盘的杨广西最终撞在陆旁的电线杆上。车速也不快,副驾驶上,没系安全带的一名女子只是轻伤,而系好安全带的驾驶员却死了,心脏病突发。
郝强不知道这些事。
“你以后可再不能突然消失。”
女孩努着嘴,他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一下。
“我从来没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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