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郎传

改编自（清）潇湘迷津渡者《都是幻》

话说明朝永乐年间，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万民乐业。

御园中有梅树十二株，艳丽异常，姿态袅娜，朵朵鲜艳。

永乐皇帝十分喜爱，因而封为十二美人，各赐美名，并造小金牌十二面，牌上各刺十二美人名字，选宫中绝色美女十二人，分给金牌一面，各护一株。

永乐皇帝驾崩后，洪熙皇帝将其葬于康山。

康山在仓州地方，出得胜门七十里便是，乃宋朝窦禹钩的庄基，此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八方朝拱，是天成的福地。

洪熙帝念父之命，将御园中十二株梅树，迁葬陵旁，左右各六株，如美人侍立。

此时有一守陵太监，名唤平均，为人风流倜傥，能琴善诗。

这日正值陵上梅花盛开，艳丽多姿。

夜阑时，月上花梢，平均情思无聊，便至陵前踏月。见皓魄与花容相映，花容倍加妩媚，流连了半晌。

一时琴兴甚高，转身至署中，携了瑶琴，复到山前月下，石桌之上，抚动丝弦，弹奏凤求凰一调。弹完，忽听得陵上亦传来琴音。

侧耳细听，却是一曲宫商新调。平均听了，悄悄走到陵前窥看。

只见有十二个绝色美女，在陵上弹琴作乐。平均走上前，那十二个美人竟忽然不见了。

平均惊叹一番，又徘徊瞻顾了片刻，慢慢踱下陵来，携琴而归，怅然若失。

自永乐、洪熙以后，历数递传，至天启皇帝，天下兵戈荒旱，水怪山妖，纷纷作乱。

且说浙江绍兴府，离城五十里之地，有一座龛山，此山之北，正临东洋大海。

沿山数十里，海塘塘内，有百余村，内中有一乐贤村，村中有一家，姓南名阳，家资豪富，娶妻颖氏，夫妇同庚。不料年近四十，尚无子嗣。

夫妇二人广修功德，修桥砌路，施医药，舍棺木，赠衣裘，无所不为，祈盼上天垂怜，赐得一子。

此年正值崇祯改元，至七月二十三日， 东洋海中有一条纯龙，修炼三百余年。

此夜当是他际会之期，只因龙身浩大，带水飞腾，风狂浪猛，一晚之期，将浙闽地方，沿海的居民人畜，尽行飘没，将各村关帝、观音、土地等庙，一概消完。

那妖龙因犯下大错，被神将将龙头斩下。

南阳夫妇因广积阴德，受神灵庇护，虽居于塘边，却幸免于难，彼时颖氏已怀五月之胎。

一日夜间颖氏腹痛临盆，那斩首的妖龙，原是修炼多年，精神不散，魂魄飘飘。

偶从颖氏房前经过，见灯光透出，近看时，是妇人分娩。凡思一动，投入胎中。

一时之后，颖氏生下一子，清秀异常。

南阳夫妻，欢喜之极，取名南斌。但闻房中，梅香满室，一月方散，因而小名梅郎。

这梅郎，自小聪慧异常，七岁能吟诗作对，所读之书，皆过目成诵，世人谓之神童。

话说书窗前有梅树数株，南斌不时去浇灌护惜，爱护如生命一般。

南斌梦中常梦见一女子，绝色天成，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周身散有阵阵梅香。

至十三岁那年，文章经史，诗词歌赋，南斌无所不通，是年去参加宗师科试。

文宗阅卷之时，本欲取南斌为批首，意欲举笔加圈时，见烛光不明，便将手去撮烛花，手疼一放，烛花竟抛在卷子上，将卷子烧得通红。

虽连连扑灭，却只剩了两页白纸。

文宗顿足太息，呆看了半晌，懊恼了片时，无计可施。忖道：“此子才高命蹇，为之奈何。”只得把第二名做了第一名，并将南斌卷子胡乱填了，发到府间。

拆号出案时，南斌竟榜上无名。

南斌原以为自家拿定批首，看到结果后几乎气杀了。

南阳夫妻见他因功名不遂终日郁郁寡欢，便劝他外出游玩散心。南斌遂收拾行李，带上盘缠，去往京师，意欲遨游湖海，遍历山川。

到达京师后自是游遍京师诸景，畅怀饱目。一日忽然想道：听闻仓平州地方，自永乐皇造陵以后，共有十二皇陵，何不往彼一游。

遂雇驴到仓平，出西城七十里，果然便是康陵。

下驴登陵一望，但见陵冢坍颓，树木稀少，不禁连声叹惜。

南斌看遍皇陵，又闲步再登。见上面有一座大陵，陵两边梅花怒放。一见便如珍宝一般，急急向前细看。

只见陵前，两边各有六株，梅干有合抱之大。

此时世事变更，李自成把京师破了，新朝渡江，逃兵沿途抢掠。

因鼎革以来，无人守陵，梅干被杂兵采取为薪，茂枝被尽行砍去。所幸树大根深，从旁又生出小枝，开花正盛，格外芳香，比家里梅花不同。

南斌忖道：此梅新抽小枝，开花尚且如此，想当初原枝所发之花，不知怎样香华，如何艳丽。

因伤梅花之薄命，南斌竟抱着梅树，号啕大哭。

哭罢释抱再看，见上面第一株梅花，分外繁华，便踱过去坐于树下。只因悲伤太过，隐隐心疼，合眼片时，不觉昏昏睡去。

梦中忽见树旁转出两个青衣童女来，童女道:“但随我来，不必惊疑。”

南斌只得随行，由重门而入，走过许多巍峨殿宇，转过无数花柳楼台，引到一个所在。只见朱门高处，有一匾额，上书“武陵宫。”

门内，又走出两个彩女，迎接南斌入来。又走过许多曲径花阑，来到一处华美宫殿内坐下。

这时彩女献上茶来，南斌吃了，茶味清香异常，与梅香一般。

这时从偏殿走出十二位华服丽人，个个玉面香肌，花容月貌，如仙子一般。

领头那个仙子走上前来，向南斌行礼，说道，“我们姐妹乃是十二宫宫主，我乃长姊凌霄宫主，贵客远道而来，姐妹们特来迎接。”

南斌细看这位宫主，竟与在家中时常梦到的仙子容貌一般无二。

南斌遂与凌霄宫主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两人新婚燕尔，恩爱非常，在这武陵宫一住便是数月。

一日南斌忽然潜然泪下， 凌霄道：“郎君为何垂泪？”

南斌道：“忽然想念家中父母，故此悲伤。明日欲收拾行装，往家一探，宫主意下何如？”说到此处，凌霄亦凄然泪下。

突然外面宫娥慌慌张张乱闯入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外面走水了。”

南斌与宫主急忙出宫看时，但见顷刻之间，前殿与后宫俱已烧毁，惊得二人手足无措，只得到御园避火。不料火又烧到御园来，众宫主逃散。

凌霄道：“不好了，可随我们到天津地方去。” 忙忙出了后宫，走不多时，见有许多兵马涌来。

宫主在前，南斌在后，只得待兵马过了，待追寻上去，宫主已无踪影。南斌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

但见宫殿已是一块茫茫白地，南斌顿觉孤身无倚，感痛悲伤，号啕大哭。

忽然惊醒，见自己身子靠在梅花树下，竟然是一场大梦。

抬头看时，日色中天， 心中想道：“好奇怪，一饭之顷，竟享了一生之乐，梦中何其美妙。”立起身来，欲别梅花，不觉悲恸，又哭了一场，下了皇陵。

见驴夫立候，南斌打发了驴夫，又坐地呆想了一回，忖道：“方才分明宫主说与我同往天津， 我失落在后。纵然是梦，也要去追寻一番。”

随即另雇牲口往天津。一路上想到欢娱处，不觉大笑。想到凄凉时，不觉大哭。路中见闻的，都道是一个痴汉。

三日赶到天津，天津是大埠马头，多少官民船只，泊在此处。

南斌跌跌撞撞，奔走哭叫“我的宫主啊，我的宫啊。”叫得十分凄惨。官船上有人喝道：“宫主在何处，你大胆在此呼叫。讨打。”

聚了许多人看。南斌诉道：“我在康山梅树下，好好一个宫主，同我来此避火，我一时失落在后。”说了又哭，众人大笑道：“这话分明是做梦， 这人是痴的，不要睬他。”

一哄而散，凭他叫来叫去。

此时有一位告病还乡的军门，姓柳名之营，系山东人。夫人李氏，生下一女一男，女唤宫梅，有十九岁了。

当初生女之时，李氏梦见一个绣衣女子，送梅花一枝，说是万岁爷宫中送来的，故此取名宫梅。

幼时跟随母舅读书，聪慧异常。到长时，不喜诗词，只喜读异书。凡陶朱致富异术，康节观梅灵数，无不备晓。

每遇民间讼词，有大事之营断不出的，宫梅起一数断出来，犹如眼见一般。之营常对李氏道：“宫梅之智，不输诸葛。宫梅之貌，不下西施。那得这般佳婿来配他。”

此时之营官船，泊在天津埠头。宫梅因被梅魂凌霄宫主附身，患起病来。

延请一医师到船诊脉， 医师道：“此脉忽大忽小，忽细忽洪，忽浮忽沉，似有阴果在身， 未易愈也。”下药一帖，李氏即叫侍女煎服。

至夜深，愈加昏沉。宫梅于迷乱之时，耳中听见哀叫宫主娘娘， 便昏迷中应一声道：“我来也。”翻

身朝里卧去。

此时，李氏守在床中，见女儿苏醒，便放心到后舱用膳去了。

那南斌寻宫主娘娘，叫至二更，身子狼狈，思想世上，奇荣，奇富，奇美已享尽矣，在此萍泊无依，不如依旧回家度日罢了。

正欲打点睡去， 忽闻岸上有一女子叫道：“妾与南郎，乃夫妇也， 何为抛我而去。”

南斌听见是宫主声音，此时月色微明，忙去船头看之，面貌俨然是宫主。南斌万分欢喜，登岸引入船中坐下。

女子道：“妾魂即是宫主，此形骸乃是柳氏，名唤宫梅，乃军门柳之营之女。妾见郎君寻求之苦，故将魂附身而来。”

当夜二人和衣抱卧。次日梅魂道：“我教你一法儿，只在此处，可得数千金。”

那柳宫梅原晓康节灵数，致富奇术，诸般法术皆能。梅魂一点灵明，入在他身，总是一体了。

南斌道：“娘子有何妙法？”宫梅道：

“此地近来疫症颇多，我教你一符咒，到病家取清水一杯，将符咒吃下，病人即愈。”

南斌半信半疑，上岸打探，果然疫症颇多。回身至船中，熟习了符咒，写一招纸道：“神医疫病，一服即痊。”

南斌持了招纸，上岸去走。走到一家门首，有人邀南斌进去。看了病，依法取水与病人将符咒吃下，一时之后，果然全愈。

由是一人传两，两人传三，生意日盛。旬日之间，约有数百金。

后两人回到之营官船，又跟随之营夫妇回到柳家，一住数月。

一日宫主对南斌道：“妾蒙郎君爱之如珍，故多方以报之。今日缘份已满，仍返康山去矣。少刻柳小姐陪郎君。”说完，二人洒泣睡去。一时宫梅醒来，摸着南斌，惊道：

“阿哟，你是何人？ 敢睡在此间。”南斌道：“我是你丈夫。”

小姐道：“我病卧在床，几时成婚？你又如何是我丈夫？”南斌遂将天津相遇，及救瘟做生意，细说一遍。宫梅只是不信，起来穿衣，坐到天明，去见爹娘，问其详细。

柳之营道：“汝病时，被梅魂摄去，与南生为夫妇久矣。幸南生是才人侠士，也不屈辱了你。我今日再备花烛，与你成姻。”二人重新拜堂合衾。

数月后南斌携妻回到自己家中， 拜见父母，南阳夫妇欣喜异常。

一日夫妻二人出外步于河边。见渔船一只，横在渡头，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

此处正是当初七月二十三日漂尸积骸之处，但见天上忽起一片黑云，波涛回舟飞舞。南斌化为龙身，携妻入水而去。

岸上人望见， 个个惊讶，纷纷谣讲。有人道：“这人是南阳广行阴德，拜求来的， 原非凡胎。如今还了原身去了。”

另有一个秀才道：“此人七岁成文， 吟诗作对。十三岁时，与我一同上道，我彼时抄了千家诗四句，倒进了学，他一篇妙文，三首妙诗，不得入泮，害了癫狂。后来进京游玩，不知何处去，后来竟带了万数金银回来。”

南阳与颖氏，自南斌入水之后，又生一子承家，也算是修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