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五年(1178),朱熹经少师史浩推荐,八月十七日被朝廷吏部任命为南康军。次年三月三十日上任南康。在行仁政、宽民力上,他做出不少政绩,显示了大儒践履之才(详见景南《朱子大传)398——407页),犹如吕祖谦答朱熹四十四书说的:“使世见儒者之效,于斯文非小补也。
本来,陆九渊是准备淳熙六年秋访朱熹并游国庐的,见朱熹答吕祖谦三十八书:“子静约秋凉来游庐阜。”但因淳熙六年南康大旱,朱熹忙于发赈救灾;陆九龄、张之死也使双方推迟了“南康之会”的时间。
“鹅湖之会”,朱陆双方论争甚烈。会后,双方都切己反思,觉已之所短,取人之所长,在言行上有所改正、补阙,在感情上也有所靠拢。即使如“自信”的陆子,由于七九哥陆九龄生前强调权衡“伤交道”与“全交道”之论,对他的帮助,他也有所悟,不再坚持:讲学为“大欲”,反对“泛观泛从”(影响“读书情绪”)。适当的“外来工夫”对学者是完全需要的。
他说: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博学在先,力行在后,吾友学未博,焉知所行者是当为?(《陆集》443页)
中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今曰:“道不在多言,学贵乎自得”明理者观之,二语之间其病昭矣。……夫博学于文,岂害自得?……自得之说本于孟子,而当世称其好辩。自谓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中庸》固言力行在学问思辨之后,今淳叟(即刘淳叟)所取自得、力行之说,与《中庸》《孟子》之旨异矣。仁智信直勇刚,皆可以力行,皆可以自得,然好之而不好学,则各有所蔽。”(《陆集》54页)
或谓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朱熹)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陆九渊)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伏(同“服”)。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明,终不足以一贯耳”。(《陆集》491页)“伯敏云:如何样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先生云: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陆集》440页)
先生与晦翁辩论。或谏其不必辩者,先生曰:“汝曾知否?建安亦无朱晦翁,青田亦无陆子静!(《陆集》399页)
以上陆九渊的言论已接近朱熹。“鹅湖之会”无记录,更无录音,无法比较,但陆子已确实注意接纳“道问学”的外工,是毋容致疑的。
我们再看朱熹:
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某平日所论,却是道问学上少了!(《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答项平甫》)
道间与季通讲论,因悟向来涵养功夫全少,而讲说又多,强探必取,寻流逐末之弊,推类与求,众病非一,而其源皆在此,恍然自失,似有顿进之功。若保持不懈,庶有望于将来,然非如近日诸贤(指鹅湖会上的陆九龄、陆九渊)所谓顿悟之机也。(朱熹《答吕伯恭书》四十
所幸迩来日用功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甚恨未得从容面论,未知异时相见,尚复有异同否耳?(《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陆九渊》)
学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等,多有事在。然初学且须先打叠去杂思虑,作得基址,方可下手。如起屋须有址,许多梁柱方有顿处。(《朱子语类·训门人六》卷一百一十八2835页)
大凡学问不可只理会一端。圣贤千言万语,看得虽似纷扰,然却都是这一个道理。……此上一截是尊德性事…此下一截是道问学事。……温起来以尊德性,然后就里面讨得新意,乃为道问学。(同上2850——2851页)
圣贤教人,都提切说话,不是教人向外,只就纸上读了便了。同上2873页)
以上,朱熹言论又明显的近似陆九渊了。
更有甚者,鹅湖之会后,朱熹到老家—江西婺源祭扫祖墓时,表弟程请他为自己的“道问学”书斋作一篇“斋铭”,朱熹建议他把书斋改名为“尊德性斋”,并亲笔为他作《尊德性斋》铭。(参阅束景南《朱子大传》364页这件稀罕事更可以说明问题。
以上就是“南康之会”朱、陆双方的心态与和谐的友谊基础。
淳熙八年(1181)辛丑春二月,陆九渊带领槐堂弟子朱克家、陆麟之(九九哥陆九叙次子,十一岁学于子静,是年三十一岁)、周清叟、熊键、路谦亨,胥训来到南康(南康府治在江西星子(现属九江),朱熹待之以隆礼,接待十分热情。虽说鹅湖之“论敌”相会,彼此都是做学问的“智者”,他们忘却旧嫌,心平气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虽说在“论道”中,有子静指摘朱熹讲解“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一章非是,朱熹说:“请你再平心观之。”(参阅《陆集25页)的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但其它讨论是在友好中进行的。朱熹又盛情地邀请客人泛舟,并亲自伴游落星湖。
落星湖,即鄱阳湖,靠近南康军治境。湖内有小山,相传为坠星所化。南渡时,孟太后躲到鄱阳湖,乘舟朝拜落星湖的落星寺,大风翻船幸得脱险,即此。
这一天,落星湖风平浪静,水天一色。真个是:“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朱熹在官船上设酒筵待客。欢声笑语溢满舟中,那匡庐的巍然身影,仿佛向佳客招手,而那落星山上的落星寺也在朦胧中。
朱熹和陆九渊并立在船头上,迎风而进。此时此刻,两人的“心”似乎贴在一起。“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朱熹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
陆九渊说:“宇宙无穷,佳客无数。太守与主簿为此乐乎?”
朱熹说:“与民同乐。星子县旱魃已伏,又迎来佳客,可谓乐矣!”陆九渊说:“儒者之力,必须与天地参。太守以民心为政,可谓大德矣。
朱熹高兴得霍霍大笑。又说:“荆公有诗:岂无他忧能老我,付与天地从今始。我平日最喜诵之。”
陆九渊也高声讽咏:“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朱熹拊掌大笑:“子静兄弟,明日游匡庐,请你在白鹿洞书堂讲学。你可重温李白、陶渊明佳句,诗兴大发了!陆九渊陪笑道:“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
朱熹道:“高论也。我亦有《水调歌头: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
收身干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陆九渊击节大笑:“好,好词。小弟不擅诗,洗耳倾听吾兄佳作,意韵俱美!既抒豪情壮志,又隐括李杜诗耳!我只诵陶渊明诗:大钧无私力,万里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朱熹道:“好!,豪杰而不圣贤者有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陆九渊说:“确论!确论!”
二人相视大笑。
朱熹又说:“昔日鹅湖议为学之病,虽有不同,但目的相同耳。必须有豪杰胸襟,方可同也!
陆九渊笑道:“此为意见。”
朱熹说:“邪意见不可有,正意见不可无。
陆九渊说:“此是闲议论
朱熹说:“闲议论不可议论,合议论则不可不议论
陆九渊说:“这岂是定本?
朱熹说:“既是思索,即不容无意见;既是讲学,即不容无议论统论为学规模,亦岂容无定本?便随人材质病痛而救药之,即不可有定本耳。
陆九渊说:“正为多是邪意见,闲议论,故为学者之病”
朱熹说:“如此即是自家呵斥,亦过分了。须是著邪字、闲字,方始分明不教人作禅会耳。又教人恐须先立定本,却从上面整顿,方始说得无定本底道理。今如一概挥斥,其不为禅者几希矣!
陆九渊说:“某闲说话皆有落着处。若无谓闲说话,是谓不敬。”
这时,湖风大作,天阴不霁。
二人谈话中止。
朱熹觉得子静说“敬”,话中有话,勉强笑笑,一声“请!”双双走进舱内,宾客都站立起来。
朱熹举起酒杯:“今日盛会,诸位不必拘束讲礼,大家可以闲说话!子静对么?哈……来,干杯!”
落星湖上刹时间变得混沌。在风声涛声中,落星寺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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