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章微明走上了晴雨桥。桥下的河流已经解冻，哗啦啦流向日落的方向。一边拾级而上，一边观察桥栏上的花纹。这座石桥年代应该挺久了，原本青色的桥栏久经风雨变得斑驳，原本平整的桥面经多年的踩踏变得坎坷不平了。章微明走近自己留下的那两颗星辰图案的地方，心跳漏了一拍，两颗星辰的中间刻画了一个圆圈，正是他与任弋任戈小时候约定好的标记。难道任戈又到东川了？看那记号的新旧程度，刻上去也有一阵子了，该死，有好几个月我都未曾出宫，怎样才能继续联络任戈呢？
章微明心里又些激动，又有些难过。激动的是任戈回来找他了；难过的是，终究还是晚了几个月才能见到。章微明拔下发簪，在不远的地方又刻画了两颗星辰的图案，然后起身呆呆凝视西边日落的地方。晴雨桥，这是谁给取的名？两年多了，发生了好多事，在风雨中逐渐长大，在阴霾中独自疗伤，何时才能“也无风雨也无晴”？
章微明的目光从日暮的天空逐渐下滑到奔腾的河水，身子也不由自主向前倾，突然一阵大力猛地撞到他，他重心不稳尽然一头扎到河里。章微明心道一声“不好”，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下坠。“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路过的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大叫着：“不好啦，有人落水啦！”一会儿，好多人聚集过来，询问怎么了。眼看掉下去那个人在水中挣扎着，反应快的人叫喊着，“不好啦，这人不会水，会淹死的！”那边有人喊，“谁会凫水啊，快救人啊！”还好，很快有两个黑影跃入水中，华丽地救出了落水的人。这两位救人的汉子没有多余的话，把人救上岸后迅速施救，落水的人也逐渐苏醒过来。那二人不理会周围指指点点的民众，经过章微明的允许后，搀扶着他离开晴雨桥。
“禀告二公子，我等疏忽，让卫茗姑娘不慎落水了。请二公子责罚。”回到东川王宫后，两位暗卫向李维信禀报。
“哦，怎么会发生落水的事？”李维信问。
“启禀二公子，我等暗中保护卫茗姑娘。卫茗姑娘走上晴雨桥后，站在桥上倚栏眺望远方，我等在十丈开外隐藏身形。不料，有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奔上桥，那人似乎吃醉了酒，奔跑的样子东倒西歪，撞到了卫茗姑娘，然后卫茗姑娘就落水了。”
“你二人可曾看清楚撞卫茗落水的那人的模样？”
“事情发生突然，我二人并未看清那人模样，但是我二人依着那人的身形判断，撞人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
李维信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认识的女子里身材高挑的，没有结果。“那么，卫茗落水后，你二人为何不去追捕那撞人的人？”
“启禀二公子，我等本来想去追捕，可是发现卫茗姑娘不识水性，在落水后性命岌岌可危，因此我二人立即返回桥边，下水救人。”
“奇怪，越秀人多数识水性，为何卫茗不识水性？难道她不是越秀人？”李维信迷惑不解。
“放跑了撞卫茗姑娘落水的不明人物，请二公子责罚。”
“不能怪你二人，你二人无过。暂且下去休息吧。”李维信吩咐。
章微明回到万象阁后，赶紧换上干净的衣物。还好，两名暗卫来得及时，自己只不过呛了几口水，无碍。但是，那个冲过来撞自己的人是谁？是故意撞向自己的吗？她有什么目的？倘若要刺杀，带着兵刃冲过来不是更干脆吗？为何只是将自己撞落水？难道自己隐藏的身份暴露了？在东川，目前只有林璃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章微明也迷惑不解。
思量阁内，李维诺仍然是那位被禁足的大公子，足不出户，每日看书习字。
“禀告大公子，我发现了卫茗的弱点。”邱蒲说。
“什么弱点？”李维诺问。
“卫茗不识水性。”
“是吗？甚好。”李维诺嘴角上扬。
三月底，东川王宫热闹起来。牧云的大公子萧远带着弟弟萧旷还有十几名贵族子弟来到东川，越秀也派了十多位贵族子弟来到东川。东川贵族子弟自小便在低眉学院学习，而低眉学院对于当世学子或者学者而言都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在九州大地上，有的地方集中着无限的权力，有的地方集中着无限的残暴，有的地方集中着无限的诗情画意，而有的地方则集中着无限的智慧。低眉学院就是那个与无限智慧有关的地方。东川第一位国主建立低眉学院的时候，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一个让东川少年读书明理的地方，但是，东川后继有人，更加英明的东川国主以极高的礼遇召集各地人才，让他们自由发展学问，平等参与争鸣，造就了学术思想的一片繁荣。结果，低眉学院就不止是东川少年的读书学堂，而是成了当世最大规模的民族精神汇聚之所、最高级别的文化学识交流之地。九州大地上的文化是多样的，有的自由却不精致，有的精致却不自由。低眉学院以尊重各种文化学识为基础，创造出了自由而精致的文化。
去年，东川特意邀请牧云和越秀的贵族子弟也来到东川，是因为年前东川邀请到两位名扬天下的高人前来低眉学院任先生。说起这两位高人，一位名叫萧寒山，一位名叫苏寒石。萧寒山是当今牧云国主萧程义的长辈，也就是萧远的爷爷辈，生性豁达，不喜约束，因此年少时开始便云游天下，幸遇名师指点，练就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当然，走遍天下的萧寒山先生一直在以一己之力化解危机。流传最广的就是那个他奔走十日阻止一场战争的故事，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都听过，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遍又一遍讲述那个神奇的故事。苏寒石是孤儿，被隐居南丹杞山的一位道人收养，从小与花鸟鱼虫为伴，与走兽飞禽为伍，观星听风，修身养性，极其擅长音律和医术。世人看病要找郎中，不外乎汤药、针灸、砭石等法子，而苏先生还可以用他创作的音乐辅助治疗各种病痛，甚是神奇。苏寒石还是林璃的师兄，这次林璃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说动苏寒石来到低眉学院讲学。
东川、越秀和牧云的世家子弟们闻听能得到萧寒山和苏寒石两位当世高人的指点，都是想尽办法争取去往低眉学院学习的名额。最终尘埃落定，各国经过筛选，共三十余人会得到名师指点。这三十余人包括牧云国主的两位公子，东川国主的三个孩子，林璃特意嘱咐“卫茗”也算入东川王宫子弟。越秀丞相韦不害此时十分怀念韦英，要是自己的儿子也能得到萧寒山和苏寒石的指教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可惜呀，难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消失了吗？
低眉学院位于东川王城外东南面的大明山山脚下。大明山里有一条深涧名叫无明涧，涧间水流在春季和夏季湍急汹涌，秋季涧水逐渐平缓，冬季会结冰。每年，无明涧里都会有无辜送命，而且以少年居多。谁让少年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尽管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无明涧玩耍。东川国主听闻少年顽皮经常失足落入山涧身亡，因此斥资在山涧两边筑造围栏，并且禁止未成年人靠近。
大明山风景秀丽，春日桃花盛开，芳草萋萋，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光景。三十多名少年就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住进低眉学院，开始为期三月的学习时光。
三十多名学子在低眉学院的精舍安顿下来。精舍的布置简洁明亮，丝毫没有奢华之气，更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十分适合清修之用。
翌日，微风拂面，阳光明媚，开学的钟声敲响。
学子们身着天水碧色学子服，齐聚在低眉书院的见明馆。见明馆内琴声叮咚，香烟袅袅，两位先生萧寒山和苏寒石早已等候在那里。萧寒山一直在抚琴，苏寒石一直在看书。
学子们相互见礼后，静悄悄坐下来，不敢喧哗，耐心等待两位先生发话。
章微明走进见明馆，就看到了正襟危坐的萧远和萧旷，兄弟俩坐在第一排距离先生们最近的地方。章微明尚未确定要坐在哪个位置的时候，身后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萧大哥，我坐在你旁边可好？”李维雅跑到萧远身边问道。“小雅，你坐在我旁边吧。那里有人了。”是李维信随后赶过来，阻止李维雅坐在萧远旁边。“二哥，你来啦，这里没人坐呀。”李维雅一脸迷惑。下一秒章微明就听到李维信的耳语：“你去坐在萧远旁边。”章微明无奈，走过去，向着李维雅一拱手，又礼貌性的冲着萧远一拱手，然后跽坐下来。
“是你，卫茗。”李维雅有些惊讶，“你何时约定了这个位置？”
章微明自然不能开口，即使能开口，也不知如何解释。因此只能沉默无语。
“是我跟她约好的。”萧远开口了。
李维雅的小脸憋得通红，陆陆续续进来的学子看向这边，让李维雅更窘了。
“小雅，到哥哥这里来。”李维信在不远处招呼李维雅。
萧远起身，向着李维信施礼。“别来无恙，李兄！”
李维信信步走过来，也是一礼。然后拉着李维雅的手准备离开这边。
“二哥，我想坐在这边。”李维雅撅着小嘴说。“小雅，这边离先生太近，不自在，哥哥陪你到那边坐。看，那边的窗外有棵大树，树上的鸟雀叫得正欢，咱们去看看，好不好？”李维信边说边拉着李维雅走到窗边的座位旁坐下来。
“‘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欲落又开人共惜。’在下苏寒石，来自南丹杞山。今日有缘，与诸位相聚东川低眉书院，幸会！”
“古人云，’有教无类’，又云，’因材施教’。在下萧寒山。承蒙各位抬爱，我与苏先生来此，与各位少年翘楚共同学习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与苏先生会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也希望诸位尽心尽力勿要虚度光阴。‘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因此，我希望大家相处的这段时日里，互助相帮，教学相长，期待三月之后你们都有自己独特的收获。”低沉洪亮的声音来自萧寒山。
萧寒山看向苏寒石，苏寒石抬起头，向着萧寒山点点头，然后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面前的学子们，他们都是少年的面孔，充满活力的身躯里包裹着喷薄欲发的勃勃生气，如此少年又拥有傲人的家境，未来必然是牧云、东川、和越秀的股肱之臣，因此各种技能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恐怕是宽广的胸怀、容人的雅量以及良善的品行。然而，这些却是比技能更加难以传授的东西。想到此处，苏寒石说：“今日开学第一天，让萧先生和我先认识一下各位，可好？”
“苏先生，我是李维雅，东川国主的女儿。”李维雅迫不及待站起来说。
旁边的李维信捂脸，多数人应该明白苏先生所说的“认识一下各位”绝对不是自报家门的意思。
苏寒石微笑着看了一眼李维雅，点头示意让她坐下来。李维雅挺喜欢这位看上去仙气十足的苏先生，就继续说：“苏先生，我认识这里的好多人，让我给你介绍一下吧。离你最近的那两位，长得最好看的是牧云的萧远，我叫他萧大哥，嗯，萧大哥右手边是他的弟弟萧旷，萧大哥左手边的女子叫卫茗，是个侍女，嗯，确切说，曾经是我大哥，就是那位，那位是我大哥李维诺，卫茗曾经是我大哥的侍女，后来又被分派给我二哥，就是我旁边这位，我二哥李维信，现在是我二哥的侍女。卫茗的后面坐的是东川楚将军家～～～”李维雅还想继续介绍，终究还是被忍受不了小妹继续无知下去的李维信一下子拽着坐下来。
“小雅，苏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李维信小声说。
“苏先生要认识我们，不是吗？我都认识他们，我来介绍一下，多省力。”李维雅一脸无辜。
苏寒石一直笑吟吟看着李维雅，心想：“这孩子，跟我那师妹的性子真像。”
“无妨，大家准备一下，随我们去往书院的演武场。”苏寒石看向萧寒山，萧寒山颔首。
在李维雅口无遮拦介绍她认识的学子时候，众人都注意到了那个名叫卫茗的侍女。大概除了牧云的萧远和东川的兄妹三人外，其他人都十分好奇，为何这样一个珍贵的名额给了一个东川王宫里的侍女。大家起身去往演武场的路上都在窃窃私语，询问卫茗的来历。知道的人不说，不知道的人乱猜。
李维诺走在队伍最前面，李维信陪着妹妹李维雅走在队伍后面，为妹妹解释刚才苏先生讲的“认识一下”的意思是要通过某种方式测试大家的能力或者品性。李维雅这才明白自己又莽撞了。
萧远注意到了大家对卫茗的议论纷纷，也注意到了两位先生对于卫茗的侍女身份出现在这里一点儿也不意外。萧远本来就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关心，除了章微明，他从认识章微明那天起就没有把章微明当成外人，大概这就叫做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吧。这个“卫茗”似乎是个例外。数次不期而遇，卫茗的气质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侍女所能拥有的。林璃查过她的身世，无可疑，自己也曾用心观察过她的行为，坦荡荡。难道她是林璃刻意培养的未来国主夫人？可惜了卫茗这样的人才，李维诺似乎不适合卫茗。惊觉自己想多了，萧远有些懊恼。不是说不关心别人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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