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巷
小时候家中常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听说妇人住在杏花巷左边的小胡同里。那地方我在别处从没有听说过,只在她来时才偶尔有人提起,大人们却信誓旦旦地说,她确实是住在那儿的。她来时总带着她的儿子。他长到十一二岁的样子,干净俊秀,总穿着一袭白衫,颇有些儒雅,神气中又有几分孩子的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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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弟弟出生的那天。
爹爹一生本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如今突又添了个孩子,且又是老来得子,自然十分欢喜。娘生弟弟那天,家里点了红蜡烛,挂了红绸,喜气横溢。爹爹在房门外侯着,眼里难得有一丝温情,面色焦急,搓着手在阶上不住的转,稳婆怀抱着婴孩推门而出的时候,他终于如释重负。“段家娘子生了个男孩。”稳婆眉眼安详,欢笑地说。爹爹嘴角正牵起一丝微笑,那妇人牵着她的儿子走过来,面容哀伤,爹爹立刻不笑了,只盯着进来的两个人,失神地打量。
“你终于又有儿子了。”妇人眼光落在稳婆手上的孩子,眼里一丝寥落。
我那时实在太小,竟没听出“又”字的意味。
爹爹仿佛愣怔了,目光黯淡下去,低了头,又抬起,张口想说什么,被妇人打断:“莫说你心里还有愧疚,我知道你没有。”
“若你心里还有哪怕一点点温存,那么,这个孩子,就叫他段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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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洛阳城都在议论纷纷。
南湖里淹了两个人。
正是暮春时候,河畔杏花到了该落的时候,那一带满地满河都是浅淡暖意的杏花瓣。两具毫无生意的尸体被浣衣的妇女发现时,全身都被泡得浮肿,泛着白色,却是落了满身的杏色花瓣,安静地躺在河畔。浣衣女们心中害怕,跑到街市上叫人。街上人们来捞了尸体上来。一个年轻的娇媚女子,脸上一片惨淡的颜色;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白衫,神色安详。边上一群人围着,指点议论。
“妈妈,她在笑!”一个孩子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惊叫。
飞起一只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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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儿,念儿。”爹爹总这么喊弟弟。
念啊,念啊。那思念终是不断。即使下了决心要做个了断,奈何缘浅缘不断。有的念想啊,不是个断字可以阻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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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我家这地方,十几年前叫杏花巷。
杏花巷。我一遍遍在心底重复这个名字,恍惚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却又一点印象也没有。爹爹在阿念出生后,经常是日余月把地离开洛阳,上四川去做生意。听说四川有水神庙,很灵。娘对阿念宠溺到无边,生怕他饿了伤了,有什么差错。
“娘……”
娘亲看向我,眼里是同往常一样的淡漠。
我要说的话顿了顿,却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娘,你知道杏花巷吗?”
娘听了似乎颤了一颤,想我一瞥,眼里沁出一片凉意。
我轻低头,不敢再问下去,拂袖跑回房,身后掀起一阵冷风。
从小娘就不疼我。我有时觉得,娘看我的眼神,像是南街老人卖的桂花冰。阿念出生后,娘陪我的时候更少了。爹爹不在家,我更是只能看着娘和阿念欢声笑语,只多我一人青烛下寥落。
爹爹回来问他吧。我拔下发簪,凑近了铜镜看镜里的容颜 。
爹爹是疼我的。
“三更啦!”
灯花落,火树银花。
杏花开。好香。
“痴了痴了,才二更!”
灯笼天。报更人不敲锣了。
冷。
突闻嘈杂。更冷了。爹爹回来了。
“颜儿,爹爹给你讲个故事吧。”
更夫出来敲锣。敲了三下。
“杏花巷,那是个实在很美的地方。”爹爹未等我同意,自己点了根蜡烛,在明灭中开口。
然后我知道,从前那妇人是我的亲娘。城里的人一直奇怪,为什么爹爹人物风流,却迟迟不娶。他们哪知,爹爹已有心上人,就是那个妇人。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白颜。她家中并无亲人,一个人长到十七岁,靠题几柄画扇过活。有人见她貌美,且又身世可怜,会多给她些银子。那时爹爹尚不是段老爷,他是段瑾。白颜那时上我家来,带的便是我的哥哥段与咸。但是纵使他们恩爱,却得瞒着不让别人知道。段瑾的父亲偶然从家中小厮得知,他的独子竟已有了孩子,恨铁不成钢的同时,给他连忙安排了一桩亲事。女孩子是城东米行的大女,贤良淑德,大家闺秀,重要的是有十八抬红漆杨木嫁妆,便不管怎样,一定要娶,且女孩娘家不准有妾室,故白颜原不过身份低微,家中又无钱财,便无论如何,不许段瑾娶她作妾,只是惦念着那个男孩,想要将他领回来养着。谁知那白颜竟是刚烈,听说段公子将要娶妻,便带着男孩投河淹死了。人们一时都在谴责段家人无情无义。可是这婚事终究还是办了。白颜留在住所里一个竹篮,里面是一个女婴。那就是我。原本竹篮上留了张小笺,颜色是血般的红,灼人眼。那上面写着“请父老收留此女,勿使苦难流离,白颜不尽感激,来世相报。”爹爹在人们的白眼里不顾一切的把我抱回来,关爱至今。
爹爹还说,娘是含冤死的,死后会留一缕精魂在人间她最怀念的地方。所以他把杏花巷拆了,在这儿建了段府。从此后,娘常常带着哥哥,来我们府上坐坐。爹爹说,哥哥长得与他年轻时一般无二。
“那,后来她怎么不来了呢?”
“因为,这世间再没有留恋了吧。”
“当————”
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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