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特立独行装疯卖傻的做派来对抗封建名教，阮籍将潜藏内心的、无法发泄的痛苦和愤懑，都在诗歌中用隐约婉曲的形式倾泻出来，这就是著名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
先看《咏怀·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薄帷：单薄的帐幔。鉴：照。
很多评注认为阮籍诗歌晦涩难懂，说其作品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我不敢妄加评说。但，单从上面这首诗歌而言，我觉得浅显易懂，无非体现诗人孤独愁闷和痛苦的心情罢了。要说隐晦，不过“孤鸿”和“翔鸟”两个意象。
“孤鸿号外野”，是否喻言贤臣不被重用？“翔鸟鸣北林”，是否喻言司马昭？要我说，不必刻意深究了。我们此刻只需静静感受阮籍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下夜不能寐忧思不断的心境。
接下来看他的另一首《嘉树下成蹊》：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嘉树，指桃李。蹊，道路。藿（huò）：豆叶。荆杞：指荆棘和枸杞，皆野生灌木，带钩刺，此处形容荒秽不堪、残破萧条的景象。西山，指首阳山，相传为伯夷、叔齐隐居之处。趾，山脚。已：毕。
诗意：
东园桃李树下，来往过很多人，但当秋风吹得豆叶在空中飘荡时，桃李就开始凋零。自古有盛必有衰，今日的高堂大厦，不久也会长满枸杞等杂草，荆棘丛生。还不如断舍离，立即骑马到西山脚下去隐身。自身都难保，何苦对妻儿恋恋不舍又不忍？到了年底，严霜覆盖了野草，完结的命运早已注定。
这首诗，通过自然景物由繁盛而零落颓败的过程，形象地揭示出曹魏政权的由盛而衰，表现出了诗人对自己生命难保、对命运绝望的忧惧心情。
他的另外一首《一日复一夕》更体现了处于险恶环境中“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那种战战兢兢的惧祸心里。
从上述两首诗，我们大概可以了解阮籍咏怀诗的基本格调了，那就是：字里行间都折射出虚无悲观的人生态度以及意志消沉、畏祸避世的消极思想。
但我理解他。他有消极悲观的理由。
人生实在太悲哀了。
繁华能永恒么？名利能长久么？然而舍弃了繁华就能逃脱灭亡的命运么？那么，解脱之路到底何在？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诗人从桃李初盛终衰这一日常现象开始，一步紧一步地揭示出了人生的脆弱和空虚。他不是没考虑到可能的退路，但终究在无望无奈中再次把它堵死了。于是，读他的诗，我们内心压抑焦灼之外，甚至能真切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的恐怖。
阮先生，您知道吗？当您重新思考哲学、历史以及生命存在意义和方式的时候，当您满腹愤懑不平之气不能直接吐露，只能通过旁顾左右而言它的隐曲方式揭露统治者暴虐的时候，当您折磨自己的时候，也在折磨千年后的读者啊。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再没有继续解析您作品的勇气了。过于灰暗阴郁、弥漫了死亡气息的苦吟，我没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当然，我知道，您是建安文学以后第一个全力作五言并取得重要成就的人。
我还知道，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以及李太白的《古风》等咏怀之作，都可能步了您的后尘，继承了您的衣钵。
不说您的诗了。下面还是登上您的木车，随你四处游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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