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者,不是间歇性的精神病那么简单,而是更严重、更顽固、更持久的那一种。因为时常听到不止一拨人在背后说我不正常,有些怪异,但我觉得我很正常——这或许有点像喝醉了酒的人不承认自己醉酒一样。其实成为精神病患者应该早都是,只是以前没有朝那方面想罢了。
我先说说现在的症状。敏感,脆弱,自卑,超自尊,清醒,执拗,一根筋、认死理,爱钻牛角尖,孤僻,自闭,注意力不容易集中,神经衰弱——十一二岁我就知道这个词儿了,当时已开始喝那种两块钱一大瓶的安神补脑液。情绪不稳定,入睡困难,抑郁寡欢,多愁善感。
白天脑袋有点木,傻傻的,反应迟钝;晚上思维活跃,头脑特别清醒。遇到熟人是话痨,遇到生人木讷紧张,颠三倒四不会说话;遇事不是往前冲而是往后撤,遇到难事更是手足无措没有头绪,拎不清,拿不起,放不下。我认真地想了想,从小就是这样。
自记事起我就和外婆生活在一块。外婆只一个人,加上我,日常生活就我们祖孙俩人。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时期,我六七岁吧,外婆六十多岁。白天外婆去给生产队看果园子,我就在果园里玩儿。经常是偌大的果园里不见一个人,外婆在园子周边上拾掇被村里的熊孩子搞坏了的篱笆,我在园子正中的小屋子旁边胡乱玩——圈蚂蚁、和泥巴、挖土坑建小房子——自娱自乐。
外婆信奉基督教,隔三差五的晚上要去邻居家礼拜。有时候我跟着去,有时候我不跟着去。外婆给我说基督教是教人学好的。礼拜时,经常是一个老爷爷讲一段话,然后一屋子的奶奶婶婶姨姨在昏暗的灯光下啊啊呀呀唱着赞歌,我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当时我还太小,不知道他们都在干嘛。直到几十年以后在电影《非诚勿扰》里,看到葛优扮演的秦奋在朋友的陪伴下到一所教堂里忏悔,我才明白,小时候,外婆婶婶们祷告时,口中念念有词,除了背圣经上的话以外,还在说的什么。
有时候我不愿意和外婆去,觉得那一屋子人在烟雾缭绕(常有几位老爷爷咬着旱烟管)中,说说唱唱,再加上自言自语,于我实在无聊,就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玩。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处一室,唯一的感觉是满满的恐惧: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雨滴砸在院子里地面的声音,老鼠在屋顶上追逐打闹的声音,偶尔能听到门外的狗的叫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声声混杂,不绝入耳。

我从小就习惯一个人待着。外婆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年岁大了,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给外婆作伴儿。那年月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要从流经村子边的水渠里担水吃。担水要起个大早,因为只有那时的水是干净的。去晚了,人们开始洗小孩尿布啥的,水就不能吃了。遇到下雨天,渠里的水浑浊不堪,我们有办法,拿几颗苦杏仁丢进水缸里,过一会儿水就变清了,当时也不知道为啥,只觉得很神奇。
冬天的早晨,天刚麻麻亮,外婆就喊我起床,别人家都是男劳力挑着担子去挑水,我和外婆是用一根扁担去抬水,扁担上挂两个比篮球稍微大一点的瓦罐。就这样,一个裹着小脚、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和一个七八岁的身材同样瘦弱的小男孩,摇摇晃晃,不到一里的路程,跑两三个来回,抬的水也够两天用了。
跟外婆在一起生活十年,外婆有啥好吃的都给我留着,甚至特别偏爱我,姐姐哥哥弟弟就没有我这待遇。读高二的暑假前夕,外婆在七十三岁上去世。我骤然对生死有了切肤的痛感,外婆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回想起先前外婆去礼拜,我一个人在家,我就想外婆没了我怎么办,父母没了我怎么办,越想越害怕,害怕到浑身发抖。直到那个暑假的那个夜晚,跟姐姐哥哥弟弟一起为外婆守灵,我的心反而很平静。抬头看天,满天星斗,突然有一颗流星从头顶倏忽而过,我知道外婆已经到了天国,她不再受人世间的病痛的折磨了,外婆说过,天国里没有贫穷和苦难。
就这样,我的喜欢独处、喜欢胡思乱想这个病根算是落下了。读初中开始就离开了家——外婆的家和我家。但是这种孤僻的性格从此就如影随形,再也没有改变。
参加工作后,尽管一直很勤勉,但也可能因为性格上的缺陷(这是现在的判断),人缘一直也不太好,工作了很多年仍然被人看做新手,心中愤愤不平,所以持之以恒地小心翼翼,十分在乎别人的看法。当终于混到有一天,我可以在广众之下随意讲话的时候,可以做决定的时候,可以说不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趾高气扬。
就是现在,我的执念、烦躁甚至歇斯底里,也会时不时地给我带来烦恼。读了几页薄书,经了一些世事,懂得了一些道理,就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想对现实指指点点,就想说服别人,但是根本没人理我,我只剩下生气的份儿。现在时兴聊天,一众人里,我常常就是那个话题的终结者,一句话就可以把热火朝天的场面给瞬间冷却。如此,人们背后议论我说我不正常就显得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且还要把一条道走到黑,且无可救药。
[后记]我听说人的体内都有两个小人儿存在。一个叫欲望,一个叫理智。时而欲望战胜了理智,人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决堤的洪水,面目狰狞,肆意妄为;时而理智战胜了欲望,人又似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我疑心我体内的这两个小人儿大概都不太安分吧,他们两个人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以至于我疲于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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