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塔一门院,一师一小徒,从来就只有两个人罢了。
清晨的三声钟响总会如约而至,而师父早已坐在佛前的蒲团上静默地敲着木鱼,从襁褓婴孩到志学之年,小徒弟是一直生长在这里的。与师父如深海般的宁静相比,他倒像是一弯清浅的池塘,就连风都能带给他柔软又绵长的涟漪。
他很喜欢师父的目光,温柔得像是照进塔里最早的一束光,不掺杂一丝冰冷的情感和虚无的欲望,在那目光的尽头,总有些他看不懂的安稳的深沉。他喜欢把下山挑水时路人们与他讲述的故事讲给师父听,手舞足蹈地还原故事的滋味,而师父总是嘴角一扬,静静注视着孩子般比划着的小徒弟。其实他很好奇,怎么所有他觉得不可思议的奇事怪事在师父那儿都变得理所当然,他问了好久,师父只是笑着并没有回答他。
日子过了很久,或许是因为太过平静,平静到他曾经以为已经过了一辈子了,每日的钟声和木鱼声让他以为,人间就是这个样子。多年后,他总是在想,或许师父早就把结局藏在了那日日进出的高塔中了呢。
山中道路崎岖难走,平日里猎户和农夫已是难得一见,女子,是从未遇见过的。当他见到眼前着红衣的二八少女时,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像是死水被强行凿开了口,一股新鲜的澄澈的溪水忽地钻进池中,填满那干涸的河岸。女子拿着帕子掩面一笑,转而擦拭掉他额头滚落的汗珠,像是做过好多遍一样熟稔地拉起他的左手,“小师傅,您看什么呢,下山的路可是这门前的那条?”她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圆润,一如清早透着寒意的露珠落入大地时发出的绵软。“沿着路一直下山就是了,你……”
眼前的红淹没在葱翠树海之中,他懊恼极了,既懊恼自己蠢笨地连怎么称呼眼前人都不知,又烦闷自己为何这样紧张,连师父教的待人之礼都给忘记了。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想了一天,连晚上的斋饭都忘记准备。他呆呆地坐在塔前,没有开门进去更没有摆正有些歪斜的门环,眼前总是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显现,“今天要告诉师父,我下山寻得一株开的正好的红梅”,他一直重复着这个,蝉鸣在他头上安静地喧嚣。
“小师傅,您在看什么呢”,他从梦中惊喜,他梦见那红衣女子的双手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他的脸颊、发丝、胸口,她轻若游丝的呼吸飘入他的耳,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这个动作。他冲出塔从院墙那夺过砍柴的镰刀,举起挥下,红色浸满整件衣袍。
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件物什是师父替他裹好的包袱,当他急匆匆地用双手撑着坐起来时,他才意识到,左臂下面空空荡荡。“凡心已动,你不该留在这里了,待你真的看透万物红尘,师父定会接你回家。”
这一次,他不再问师父问题,甚至不再撒娇不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师父离别,他没有拾起身边的包袱,他还不习惯走起路来有些歪斜的身子,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下山的路,他的目光竟多了些不可猜测的深沉。高塔大门在他迈出最后一步时,缓缓关上。
春夏秋冬,寺院里不再有一个吵吵闹闹的身影,不再有一个盯着地上蚂蚁沉思半天的小和尚,高塔的门紧紧关着,透着从未被开启一般的神秘和清冷,钟声和木鱼声也从未断过。
三年后的一个午夜,高塔上方惊现一道红光,万里之内皆可观之,众人以为奇,但没有人知道,师父那一夜,笑得前仰后合,笑声震天,山林野兽皆不敢出穴。此后两年,白光乍现,更加耀眼夺目,众人以为神人降神光于此,纷纷前来拜谒。师父毫无惊奇之色,面色如常,直直盯着面前的佛像,目光又深沉了几分。前后二十载,红白之光交替而来,间隔有长有短,竟轮回了四遭,其间寒冬花开、盛夏飘雪,各种奇景纷至沓来,原本幽静的山中小寺顿时香火不断。师父好像从未看到门口熙攘的人群,早晚静坐佛像之前,喃喃祷告着。
时光整整二十载,慕名拜谒小寺的人从未停止过。
清晨第一缕光还未穿透黑夜,寺中安静非常,没了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师父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佛像前,静默地敲着木鱼。
“回来了,回来了。”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当师父说完这一句,手中的木鱼再也没有发出声响。一个苍老的身影静坐在蒲团上,一动未动,仿佛一直静止在时光中。
此时,寺门吱呀一声开启,一着旧僧衣的长发老者,右手抱一刚出生的婴孩,左袖下空空荡荡,只见他从寺门开始,一步一叩首,共七七四十九个响头,颂四段经文,述二十载故事。他看着静坐的师父,眉眼低垂,轻轻摇了摇怀中的婴孩,发出阵阵清脆干净的笑声。
“师父,我已看透万丈红尘,你来接我回家罢。”
那看向佛堂的目光如深海,有着化不开的深沉和安稳,和多年前的师父一样,安静地笑着。他缓缓跪落在师父面前,将面颊贴在了蒲团上,眼中落下浑浊的泪,轻轻呢喃着无尽的思念和哀愁。
一场大火,寺庙毁于一旦,唯留高塔一座,常年伫立在山头。从此世间流传神塔住神人的传说,香火不断,生生不息。
(作者:王云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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