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从家里到餐馆骑车要一刻钟。这一天当她从家里骑到餐馆的时候,前胸后背全是汗,头发林里的汗水像小虫子一样往外爬,湿湿的,痒痒的。这天可真热啊!
这么热的天,餐馆里白天的生意就差了很多,宵夜的买卖却出奇的好。大概是很多闲人白天在家睡觉,晚上才出来填饱肚子的缘故吧!
桃儿看见冰箱里的包面和饺子还多,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去剪毛豆的两角。听高姐说毛豆有时候比卤肉都好卖,很多人晚上就是两个卤蛋,一盘毛豆,一盘小鱼,凑合着抿两白酒就算是吃过夜宵了!
老韩又坐在屉子跟前数钱,他把一百的五十的大票子装到自己的贴身口袋里,把小一点的十块的二十的就捋好后用橡皮筋扎起来,再将那些硬币和小一点的票面扒来扒去,该粘的粘,该拼的拼,旧钱破钱都拣出来到市场到买菜买佐料时用。
有一天下午,老韩突然对高姐说,屉子里不是有三张五十的么,怎么少了一张啊?高姐扭过头沉着脸说,鬼都没进来一个,谁拿了你的前(钱)呀后的?再说人家要撬开屉子不都给你拿走、怎么只少一张五十的呢?鬼嚼八道!老韩眼一翻头一低,又在屉子里翻找起来,桃儿从此离屉子远远的,只卖东西不收钱。
这天桃儿做了中饭,是和聪儿一起吃的,上班就迟了半个钟头。进门的时候,老韩略微抬了一下头,用眼睛朝钟瞟了一眼,没说话,又低着头去屉子里数钱。
自从那次小包房的事件之后,桃儿有几天都懒得搭理他,觉得他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个老板。老韩也知道桃儿在这件事情上对她有看法,再加上不久又辞退了马学仁,自己内心多少也有些愧疚。他有时候一天都难得跟桃儿说上几句话,好在高姐是个明白人,就包房的事件,她对老韩的指责让桃儿感到有一些温暖。毕竟是女人,女人的心肠总是比男人的要软一点。
一会儿,桃儿剪完了豆角,就提抹布把桌子都抹一遍。天确实是闷热,墙上的几把壁扇黑乎乎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种油腻腻黏糊糊的味道。要是小马在,这几把扇子最少都清洗过两次了。老韩不动手拆洗,难道要我一个女人去拆洗扇子吗?
等高姐忙完了厨房里的事,老韩就把屉子钥匙交给她,去外面去下棋了。他就这么点爱好,无论起多么早睡多么晚,他除了太累的时候打一个盹,就是每天到卖彩票的方老头儿那去杀几盘(象棋),当然,那是要讲钱的。
老韩一出门,桃儿就趴在桌子上想歪一会儿。她上午看到那几条蛇,心里一直都是慌乱乱的;再加上吃饭有点赶时间,又顶着那么毒的太阳来上班,这会儿左眼皮不住地扯动。吃的东西也堵在喉咙像没吞下去,更谈不上消化了。高姐对桃儿是很宽厚的,眯一会有什么大碍?到了吃晚饭时顾客多了,精神就会足一些。
桃儿恍恍惚惚的进入了梦乡,她感觉自己像皮影戏里的小人儿一样被人扯动着指挥着,走到一块菜田旁,晃到了水边、看到一排打蔫的苦瓜藤子,有几个半死不活的青苦瓜,吊在歪歪倒倒的枯竹竿架子上。架子里的枯黄叶子里藏着两个人,一个是马学仁,还是一个是三姨妈,他们笑嘻嘻的跟她打招呼。桃儿正要走过去,却看到一条菜花蛇,那蛇盘着身子,扬着很瘪的脑壳,眼睛很小,嘴巴里吐着红信子……桃儿身不由已地那那条蛇那走过去 ,马学仁站了起来,他的眼镜在太阳下闪着光,脸上被树叶衬得白一块绿一块。桃儿问他,你不去上课,在这苦瓜架子下干什么呀?马学仁回答,阿姨,我的这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我想休息几天再去上学。
梦中的马学仁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个人朝桃儿喊,阿姨,还有吃的吗?桃儿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他揉揉眼睛,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他说还有包子卖吗?我爸爸让我来买几个回去。桃儿伸头朝里面望一下,高姐在那里准备晚上的卤菜,她就装了十个包子,让那男孩到高姐那里去给钱。
桃儿懒洋洋地坐在那张桌子下,回想起这个怪怪的梦。梦里的水沟里的水怎么是像血一样红?梦里的苦瓜藤下全是鹅卵石,蛇就是从石头上爬出来的,马学仁也是从苦瓜藤子里钻出来的。桃儿闭着眼,努力回想着那些梦,就觉得这梦零零碎碎的,好像被太阳照耀的桃花瓣一样,在微风里轻轻地摇动着,摇掉了许多的灰尘,你看它飘下来时是虚幻而渺小的一小片,聚在一起却是厚实的一大堆。
这时,老韩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回来,他脸色苍白、眼睛发直,慌慌张张地躲开桃儿的眼睛,就到后面找到了他老婆了。他扯起她的袖头子,扭着头说几句话朝外边看一眼,侧着身说几句话又朝桃儿看一眼。桃儿想,他可能今天输惨喽,难不成还有人上门来追债呀?嘁,背着我嘀咕,我有什么好提防的?我还不是希望你赢点钱啊!
高姐睁大双眼,嘴巴张得可以塞一个鸡蛋进去,她用那个油腻腻的抹布上擦了擦她的手,再捋一捋耳边汗淋淋的头发,几大步走过来、紧张的对桃儿说,你就在店里,不要出门啊……老韩说下午长江大学围了很多人,说有学生掉长江里淹死了。唉呀,我去看一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宝塔河那一段水面看起来平静,水下面流水很急很多漩涡的,外头来的学生哪里知道这些啊!
桃儿心想,你真是大惊小怪,每年热天长江里不都要死几个人吗?我们小时候倒口湾那一条河那几口水塘,一年就掉下去几个孩子,要不然能国家能费那么大的力,去修桥挖河筑水坝吗?
老韩还在后面厨房里那里弄弄这里摆摆,又有学生问有没有绿豆汤,他装着没听见,桃儿向那学生摇摇手。
突然间,一个十八九岁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慌慌张张的跑到店里来,他顾不得擦头上的汗水,直奔桃儿面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阿姨,马学仁,……阿姨,我知道马学仁在你们这里包包子的,瘦高个打工的叫马学仁是啵?桃儿从桌子上扯两张纸递给他擦汗,她皱着眉头回答道,马学仁,是啊,是在我们这里打工呀,你认识他呀?
男孩涨红了汗滴滴的脸,他翕动着嘴巴,吞吞吐吐地吐出几句话来,阿姨,他们几个人搭人梯,手拉手去救人……他们死了三个……马学仁,他死了,死了三个大学生。有一个姓莫,他们的尸体被打捞队拉回学校,校长都来啦,大家都围着看,你去看看吧!
桃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起老韩脸上的表情,想起高姐出门时要她守店不要出去,又看路上的人匆匆忙忙地朝学校方向赶过去,学校大门口围着一堆一堆的人……一定是学校里出事了,出大事了!马学仁怎么会跑到长江边去?他二十岁的人了、又长的这么高,怎么会像小老鼠一样掉水里呢?是不是这孩子听错了?要不就是学校里还有同名同姓的人?
桃儿抓起这个男孩的手,就往外面跑去。学校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数人是街上的市民,附近的居民,也有一些学生的家长和和赶过来的老师模样的人。突然有警车呜叫的从大街上向学校开来,紧接着是一部白色的殡仪馆的大车。路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蜂拥着向学校大门挤过来。
桃儿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学校里跑,她感到脑壳里嗡嗡作响,天上的太阳在空中爆炸了,大地上气浪滚滚火花点点,一颗颗冷汗从她的脑门上渗出来,与眼里溢出的泪水混在一起,湿透了她的脸颊和下巴。她走不动了,便扶着一颗树站定。这时她看见不远处高姐踉踉跄跄地向她走过来,她凄厉的哭喊声像尖刀一样戳着桃儿的心,桃儿,小马呀,是我们屋里的马学仁,另外两个不认得,天呐,老天爷呀,他们才多大呀,茅草尖子才出土啊!
学校操场旁的大树下,黑压压的人们,自觉地为警车为殡仪车让出了地方。车上下来几个壮年男子,他们抬着三副担架晃悠悠地上了殡仪馆的车。有几个离得近的妇女放声大哭,还有几个校工或保安模样的人不让他们把人拉走。两个警察耐心地劝说着围观者,他们让花白头发的校长和几个惊慌不已的老师,坐到公安局的车上去。在人们的哭喊和惋惜声中,几部车慢慢地开走了。
桃儿的两腿软绵绵地再也支撑不了,她歪靠着一棵树缓缓地瘫倒在地面上。高姐靠近她挽起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哭,小马小马呀,不是说好下学期还回店里来打工的吗?你怎么就走了呢?……桃儿睁着一双滴血的眼睛,看着那黑白颜色的殡仪馆的铁皮车,载着三具僵硬的尸体缓缓地驶出校门。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马学仁,他在餐馆里买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当午餐,想起他用单薄的身体扑向喝了酒的醉汉,想起他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杀鳝鱼的刀……小马,让我再看你一眼呵!我是准备等江水清到学校来了,就请你们去吃油焖大虾呀!瞎了眼的老天爷!桃儿用手指头抠着皲裂的树皮,用脚跌着坚硬的水泥地,她恨不得赖到地下去打滚去耍泼,直哭得天昏地暗、哭它个死去活来!
周围的人看见桃儿哭得如此伤心,就认出了她是“好再来”卖包子的,而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这三个死去的孩子里,正好有一个在那家餐馆打过工。女人们对悲痛中的桃儿很是同情,她们紧紧地围在她跟前,和她一起哭泣一起跺脚捶胸,硬是把瓦蓝蓝的天都哭黑了。
长江荆州段(宝塔河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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