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荷花的“荷”。于是,每每路过荷塘,看一眼莲叶何田田,闭上眼睛细细嗅着风中的荷香,总能闻见一缕别样的清香。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微风吹过,层层叶子中间点缀的粉红,像少女不胜赞美的娇羞。
【1】
母亲也曾着少女的裙、面露少女的娇羞。那是一张黑白相片,两条麻花辫放在胸前,微侧的脸庞靠向父亲,微露娇羞。我几乎忘记了,母亲也曾是一名少女啊。
自打记事以来,我害怕母亲的严厉,或许源于她是我的启蒙老师。小孩子都害怕老师,而做为老师家的小孩,愁苦可能是其他小孩的双倍。
未满六岁,我就跟着母亲每天走五里地去邻村上学。每天来回来走四趟,中午回家吃饭。我已经忘记上课时母亲站在讲台我端坐第一排的心情,也忘记她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时耳旁念的笔划,也忘了我的那些老师们都跟母亲打过什么小报告。全校的老师包括校长都盯着,整个小学我顶着这样的愁苦做一名好学生。
母亲的严厉,是老师的不怒自威,是回荡在教室的慷慨激昂。我从未想象过母亲的娇羞,也从未想象过母亲的少女时代,直到看见那张黑白相片。光溜的辫子,微羞的笑,微风吹过亭亭的裙。
【2】
母亲的严厉笼罩着我整个童年,直到去县城念高中、离开家乡念大学。当我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母亲越来越远时,我终于不再害怕她。每次都说她,声音能不能小点,头都要被她的大嗓门吵炸了。母亲就像挨批的学生,讪讪地笑笑,声音低了下来。
母亲的大嗓门,我想是教书二十多年练就的。母亲是一名乡村代课老师。站上讲台时正值青春年华,而这一站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以后,母亲从讲台上走下来,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妇。我总埋冤她当初为何不去找她那个给市长当秘书的小姨,这样就不会平白连转正考试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倒是比我豁达,时也,命也。
时也,命也!如果不是那个年代,母亲不会没有高考的机会。如果不是有了我们,也许母亲还可以抓住后来高考的机会。一声“时也,命也”,我不知饱含了母亲多少无奈。
也许母亲并没有时间去无奈。家里娃儿多,要吃饭,要上学,生活一点也不会因为你无奈你哭泣就会好转。母亲挽起袖子,卷起裤腿,麻利地忙碌各种农活。种田种地卖菜,这些活是当老师时课后的搭把手,是母亲后来的日常所有。母亲晒得越来越黑,膀子练得越来越壮,头发剪短也不再烫了。
一个地道的农妇,在田间地头忙碌,在河流小溪旁浣洗。母亲也和其他乡里农妇们谈天说地,然而母亲从来不会说三道四,从来不掺合别人的家长里短,也从未和别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吵架。虽然离开了讲台,但仍然是大家嘴里的“黄老师”。
仍然是“黄老师”的母亲,在田间地头锄草播种、收割采摘,依然哼着那些我听不懂的歌谱,茶余饭后也会眯着眼读些字报。生活这滩烂泥里,母亲似亭亭玉立的荷花,不蔓不枝,香远益清。
【3】
年轻时的母亲,烫了一头卷发,白色的衬衫,半身裙,左手腕上戴着女士手表。那是另一张黑白相片,在照相馆拍的。三名女老师身子都右倾站成一排,身穿白衬衫半身裙,露出的左手都戴着女士手表。母亲站中间,微微笑。那大概是教师节时的留影纪念吧。
看着相片,我想如果母亲一直站在讲台上,她应该不是现在的模样。她会是什么模样?
我问过母亲,如果当年一直站在讲台上,她是不是比现在开心。饱含风吹日晒的脸庞微微笑着,母亲看着远方轻轻地说,现在也很好,只要你们过得好。
我已经不记得母亲教我的第一个字了,不记得母亲教我唱的第一首歌,也不记得多少个刮风下雨的天和母亲走在上学的路上。但是,我一直记得上学路上穿过的田野。开满各种小花的田野小路上,我小嘴儿不停地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妈妈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一会儿问刚才路上和母亲打招呼的是谁。
那条乡间小路,偶尔还能采些野果。那片田野,母亲的声音柔柔,不时低声哼唱我听不懂的歌谱。
时光流走了,白发也悄悄生出了许多,母亲再也不严厉。
生活这淤泥,于母亲是养分,供给她的青春年华、她的智慧豁达,盛开着粉红、饱满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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