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抬起头,恍惚想起,那个柔和的清晨,飘起了雾。
(一)
在彼岸,妈妈平静地望着我,摘掉了戴在头上的假发。我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子,穿梭在河流上的帆船,便急切地挡住了我的双眼。
雪越下越大,一阵风卷起了港口旁的树叶,因此,我又只看见漫天的树叶。路上的人们都行色匆匆,一个满脸幸福的小女孩,缓缓地跟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笑着撒娇:“妈妈,哎呀,妈妈,我想要吃“大白兔!””
唉,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从港口回到这里时,就觉得很累,所以靠在沙发旁就睡到现在——染着红漆的小门外,已是漫天大雪,而太阳早已下山,天上也没挂着“白玉盘。”总之就是到了晚上。
兴许是在外面待了太久,自己忍不住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我却忽然想起,那个保守迷信,大男子主义的爸爸说过:"要是你打了喷嚏,就是有人在想你了,不要问为啥,我肯定知道。”
那么,在这个夜里,是谁会想我呢?是那个即使在我成年后,依旧喜欢把我抱在腿上的爸爸,他总是有一身烟味,而且老是戴着一副墨镜,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那个喜欢穿裙子,沉默寡言,但是对我很好很好的妈妈,她也有奇怪的习惯——钟爱换许多许多的假发,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造型各异,跟随潮流的假发。同样,我也没见过她摘掉假发的样子。
我躲进了这里——这是一间温暖的客厅,门后的落地原木衣架,挂着我喜欢的米黄色风衣,还有前几天才穿出门的浅紫色短裙,最上面还挂着浅褐色的檐帽。说起前几天,我还和瑶瑶去了花海公园,暮秋的花海公园,依旧繁花锦簇,人潮汹涌。不过,哼哼..... 不谦虚地说,整座公园里的花,还是没有我和瑶瑶的合照美,这不仅因为是爸爸妈妈说的,也不是同事大山觉得的,更不是敬爱的老师的评价。
最重要的是——好闺蜜瑶瑶和我一致认为的。她总是这么中二,似乎也只对我这样,我们总相互安慰,我们几乎无话不谈。
可是,她也去了其他地方,说是待几天。我记得我穿着我说过的衣服,而她依旧扎着高马尾,画着淡妆。 我们在港口告别,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深情,过程出奇的琐碎。以至于我想不起来,我和她有说过什么。
当然啦!
那急不可耐的帆船也在最后遮住了我的视线,所以,现在我只记得她的大致模样。
镜子里的女孩,依旧是稚嫩的样子,就像十五,六岁,我涂上杏色的口红,她也涂上杏色的口红,我喷上Guccl的香水,她也同时做一样的动作;我做着鬼脸,她也做着鬼脸;我终于苦笑,她跟着苦笑。
我想起,短发的自己,女扮男装的自己,私下抽烟的自己,努力变得不像小女孩的自己,努力讨厌着自己的自己。现在认清现实,接受自己的自己。
空无一人的时候,还是床前的布偶熊,最温暖。
疲倦再次席卷全身,我抱着它,沉沉睡去。
(二)
大雪连续下了半个月,新闻里接连报道机场,高速公路,港口暂时关闭的消息。街道上一片萧索,只剩一排路灯在黄昏来临时,孤零零地站着。
妈妈说:“我去找你爸爸了。”在冬天来之前,临别的时候,她说让我照顾好自己。
记得在九月的时候,她就开始不停咳嗽,甚至有时在半夜隔着卧室和客厅都能隐约听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和倔强,就连在喝中药熬成的汤时,都能面不改色,一饮而尽。到了中秋的时候,她就不咳了,药照常吃。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任何消息。
你问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我十九岁生日的晚上,蠢蠢欲动地借着酒劲,闯进了家里的浴室,那时,我正在里面洗澡。
比起身体上的剧痛,内心的颤栗更难捱。大约五分钟后,愤怒到极点的妈妈,冲进了浴室,用难以想象的蛮力,把我身上的男人拽到客厅。随后,客厅里爆发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吵声。
等我裹着带血的浴巾出来时,只剩妈妈孤零零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到爸爸,大概,他也消失在某场雪夜里了吧。
要是现在需要我描述,时间的流动的话,我更想用虫子在身上奔跑来比喻——许许多多无形的虫子,占据着这具身体的所有角落,它们有时随心所欲地或撕咬肌肤,或到处乱跑;但这次,它们如潮水般向我的脑袋汹涌而来。
潮水遵守着潮汐变化,这种感觉也是,它旋即带来回忆的碎片——我想起瑶瑶酷酷的笑容;我想起老师给我的掌声;我想起憨憨的大山送我的玫瑰,呆呆地半跪着让我接受他的告白;我想起花海里的人潮;我想起热到窒息的六月,我躲在大树下吃着香草味的冰激凌——但是却找不到某种悸动所对应的记忆。
是啊,时间太长太长,我也一向健忘。
“叮咚!叮咚!”忽然响起的门铃声,让我回到现实。
然而在我打开门的一秒,就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个多么及时,正确的决定。
(三)
嘿!我给你讲,就在昨晚,我开门的刹那,几乎哭了出来——我的瑶瑶回来了,她带着一身的风雪——像个雪人一样的回来了。
尽管见面的寒暄俗套又无聊,我们都不在乎。还是和之前一样,泡在浴缸里,这可是我们维持友谊常做的事情。
同时也闲聊着:
“霜啊,你还是没变啊,还是这么娇小。”
“娇小就娇小呗,至少不占地方,天塌下来,还有你们这些大高个顶着。”
“什么大高个?本小姐身高一六五,女神也该拥有女神的身高,你说是吧?哼哼.....小不点。”
“那敢问女神,此次可觅得心上人否?
“嗯,找到了。”
她竟然有些羞怯的点点头。
“哦?那他各方面怎么样?”
“嗯,他还算不错,哪方面都厉害。”
“哪方面都厉害?”
我不怀好意地问。
意料之中,她红着脸狡辩;"啊呀啊呀,你,你你你,在想什么?”
一阵阴谋得逞的笑声,从浴室里传出,显得格外快活。
要是她再多待几天,或许这连夜的风雪就融化了。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第二个摇篮;也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结合自身经历,我更相信第二句。
因此,尽管,瑶瑶已经向着“坟墓"进发,我还是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祝福你,希望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即使你将要再次离开,我们永远都是好闺蜜。”
后面的对话又落入俗套的情节,我不愿记忆,也无谈从何记起。
似乎,我都是沉默以对。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她默默离开时也如此。
这长夜里的大雪未曾停歇,我同样回到了原点。
(四)
“晓霜,女陔子大了,就得多穿裙子才好看,放心好了,裙子管够!”耳边再次回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也想起了他那副隐藏得巧妙的贪婪表情。
身体开始颤栗,恐惧再次汹涌而来。
我不记得这场雪下了多久,或许,一个月,可能三十七天。反正在五天前,新闻里大都是一片恐慌的消息,某条高速路上,因司机违法行驶,导致卡车在光滑的道路上发生侧翻,从而造成追尾的悲剧;又或者某家公司在雪灾期间,违规用电因此发生电气火灾造成若干人员遇难的事故,还有一家三口在此期间发生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到现在只有小儿子生还且尚在昏迷中。
在三天前,这里就断电了,加上冬季昼短夜长,所以,我常常淹没在黑暗中——当然,主要是我已经不害怕黑暗。
此刻,时间参杂孤独再次变得绵长。秒针走动的声音,牵引着思绪叩响着道路的末端。
我不再觉得痛苦,不是刚才刻意划过手腕的伤痕的痛楚做了抵消,虽然,我知道鲜血还是随着这具身体的呼吸向外流失。
再说一遍,我不再觉得痛苦了。反而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好像我轻轻抬腿,就可以飞起来。
嘿!你知道吗?我真的飞起来了,穿过屋顶,朝东飞去,想着憨憨的大山,就看到了他和自己的恋人,在热闹的酒吧里对饮,彼此脸上藏着羞涩,也洋溢着幸福。朝东南的港口飞去,穿过平静又汹涌的大海,在某个岛上,瑶瑶正和他的丈夫照顾着出生几周的小女孩,这对新人显然因为缺乏经验而手忙脚乱,好在夫妻间还算包容。我仔细看了,那个小女孩的右眉角,留着一颗痣。我想到了妈妈,她也是在右眉角的地方留着一颗痣,我遗传了她喜欢穿裙子的习惯,也遗传了她的痣。在港口的西南处飞去,看见一处处繁华的城市,在某医院的停尸间,在某张冰冷的床上,见到了盖着白布的妈妈,不过她已经没有了假发——连头发也没有。循着方向继续飞,也跟随着自己的恐惧和愤怒,在那间破败的小屋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已经没有了气息,尽管如此,死者还是戴着墨镜——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着呼吸开始变得艰难,痛苦卷土重来,我又回到了黑暗里,回到漫长而冰冷的雪夜里。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要活下来,活着走出这场困局。
在求生的意志和雪夜的黑暗的激烈碰撞间,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冲击胸口,往事的碎片再次浮现眼前,越过了甜蜜的事情,越过了骄傲的事情,越过了在恐惧下依旧止不住的喘息,越过了我不再完整的伤口,越过了离别,越过了至亲的死亡,越过了无尽的黑暗与孤独。
我终于发现,同那股悸动所对应的记忆——也有人会不要命的保护我,即使自己多次轻生;也有人会接受不完整的我——哪怕自己被再次凌辱,依然不避嫌地抱住衣衫不整的我。
可是,那人去哪儿了?我发现,在我的无数次刁难后,他终是被我赶走了,因为我这放在第一位的自尊,我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完整。
我望着他的方向,他慢慢地变成了一艘艘帆船,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是有点遗憾呢。可我已经决定要活着走出这场雪夜了。
因为他说过:“越漫长的雪夜,它之后的黎明就越美丽。”
我缓缓地抬起头,恍惚想起,那个柔和的清晨,飘起了雾。
(五)
说起来还是挺遗憾的,他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一年雪夜,只有我左手腕的伤痕见证我的蜕变。
想想过去的一年,雪灾在二月下旬才离开这座城市,三月初的时候,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在那个医院里寻到妈妈的遗体,她的样子很平静,但我还是知道她最后遭受的巨大痛苦。于是,同样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妈妈在这座城市入土为安。
四月份的时候,同远在异国他乡的瑶瑶打视频电话,她显然已经轻微发福,依旧大言不惭地说:“我这可是幸福的样子。”当她要把刚过一岁生日的女儿给我看时,我很确信地说:“你家闺女的右眼眉角处,肯定有一颗痣。"她当即表示难以置信,而我和她一样,也幸福的笑了。
五月份,天开始热起来了,辞了工作,参加了前同事大山的婚礼,仍然不理解他当时为什么对我说:“以后要专心搞事业。”
六月份,七月份,海棠花灿烂的时候,我接手了家里的产业,接受了曾经厌恶的生意场,且小有起色。
从八月份到现在,恐怖的回忆,时常会出现,从而身体会止不住的颤栗。
哦,对了,明天我还会去港口等候,不期待奇迹发生,只寻求内心慰藉。
“不,你要现在去。”
内心的声音催促着自己。
“否则你后果自负。”
窗外正是烟花灿烂,出门便看到火树银花。
当然,街上依旧飘着小雪。
人们好像不怕冷,说笑着游玩在街上,有兄弟,有情侣,有一家人,有朋友,而且去年暮秋的那个在港口跟在妈妈身后撒娇的小姑娘,也出现在路口旁,令人惊讶的是,她还是喜欢吃“大白兔”。
对了,现在得去港口!
到了港口的时候,岸上的人还是很多,人们都在等待回得来或者回不来的人。雪继续下着,远处依然可以看见烟花的绽放,人群开始疲倦,有人结伴而回;有人继续缅怀或等待。
当压在肩上的雪花,让我觉得沉重的时候,自己俨然变成雪人,我就在去和留之间徘徊。
哪怕"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亦不在“阑珊处”。
就在我开始自嘲的时候,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
一个既遥远却亲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声音的主人是我一年来的心心念念。
“余晓霜同学,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回头后,静静望着他。
他尽力控制住颤栗的身体,笑着说:“越漫长的雪夜,它之后的黎明就越美丽。”
(完)
漫长的雪夜,总有黎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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