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胡兰成完全没有兴趣,会买他的《今生今世》来看,也只是为了看《民国女子·张爱玲记》这一篇。但张爱玲并不喜欢。她曾在给夏志清的信里写:“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
我虽然不喜欢胡兰成,却也承认他的文笔确实是极好的,譬如他写童年:
“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
我以前跟别人说胡兰成的文章有种士大夫的清韵。这话其实说得不对,胡兰成的文章有股清气,但绝对不是中国士大夫的那种清正,而是像卖艺不卖身的花楼女子,清则清矣,却仍然脱不了一股子媚气。他的文章有一种虚飘的气质,像浮在水面的桃花。长长一本《山河岁月》,简直是胡兰成的自我洗白史。哦,不,胡兰成从来不觉得自己“黑”过。
譬如看他写:
“乃至在路上见跛足的或乞丐的妇人,我都设想我可以娶她为妻……此是年轻人的感情,如大海水,愿意填补地上的不平。因由此感情,故山川草木以及女学生,皆映辉成鲜润的了。”
设想娶跛足的或乞丐的妇人,似乎是出于一种同情心理,想要“填补地上的不平”,一切都这样映辉成鲜润,这样美好,似乎有女学生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了?
胡兰成的文章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语焉不详,但语言就是他的逻辑,通过文字的修辞,借喻,象征,错置……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观念。
他的第一任妻子玉凤病重家里没钱,他去义母家借钱,却在人家住了好几天而不提借钱的事,他是这样为自己开脱的:“但是要钱的话我亦因循不开口,因为亲情义气应当是她的美。”——借钱是她的美德你就可以不开口了吗?这个“因循”也让人觉得奇怪,因哪里的循?
再看他写: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我与玉凤没有分别,并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遥在外,玉凤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灾难……”
玉凤病重在家是事实,他留居义母家也是事实,但是他却说“玉凤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灾难”,他是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的:
“我每回当着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至洞房花烛,加官进宝,或见了绝世美人,三生石上惊艳,或见了一代英雄肝胆相照那样的大喜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他说他遇到大事,就会就会像个无事人一样,你以为他是无情,但他觉得自己只是像小孩一样顺受天命。他这样一解释,好像一切都是合理的,但这合理有种近乎冰雪的残忍冷酷在里面。合理却不合情。
他流亡的时候和一个叫周训德的护士好上了,后来周训德因为他的原因被捕,他在文中这样写:
“训德被捕,我是在报上看见,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这样浪漫,而且她总不久就可获释的。”
不可以这样浪漫,以及自我安慰说她会被释放,就可以放任不管了吗?
张爱玲在文学上点拨胡兰成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胡兰成听她的话解散了,果然文章写得更好,很多笔触都有张爱玲的灵。
但胡兰成这个人简直是一个诡辩家。他自有一套人生观来解释这个世界,你觉得他有诸多不是,但他都能够将自己的行为美化、合理化,并且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他的文章具备一种诡辩的抒情。你觉得他虚伪,他却对自己的真诚深信不疑。我以前说,张爱玲有思想家的气质,而没有思想家的姿态。胡兰成正好相反,他有思想家的姿态,却没有思想家的气质。
他是这样解释他的滥情的,“只觉如春风亭园,一株牡丹花开数朵,而不重复或相犯。”这样的比喻说理,和那个说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的人不是一样的可笑吗?
他写“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那样美好,但是一想到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那么多女人,就会觉得虚假,果然后面他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又写“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
前后自相矛盾。胡兰成写文章强调刹那的灵犀一点,所以他的文章有好句而无好篇,因为逻辑是破裂的。
“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用好花出墙为自己辩护,简直理直气壮到令人齿冷。
我不由得想起了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的李国华,他在诱奸了房思琪之后,说:“都怪你长得这么美啊。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
李国华和胡兰成有本质上的相似性。所以林奕含叩问,文学是不是巧言令色?文学是不是可以背叛“文以载道”的语境——中国这浩浩汤汤五千年来的语境?
我又想起了司马相如。金屋藏娇这个典故里的的阿娇在失宠后,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写赋。司马相如写得情真意切,帮阿娇打动了汉武帝。但司马相如转身就背叛了卓文君,想要纳妾。
这些字字珠玑的文章里,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又有几分是假意?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以前喜欢过的一个人,会在我面前强调说“你看,我对你有多好啊。”
“是的,”我微微笑说,“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不是靠说的,而是要靠感受。”
语言并不是我们抵达真理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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