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说天葬

谈天说天葬

友人西藏来，谈天说天葬。

其实西藏不止有天葬，某种意义上说，西藏是世界上丧葬形式比较齐全的地方。

有塔葬。这种方式基本上由高僧大德所专享。有真身入塔享祭的，也有的不过是敬拜的骨头或毛发。N多年后发掘出一节指骨，叫舍利，可以巡展，也仍然可以接受信众的膜拜。

也有土葬。山南的藏王墓便是代表，也是证据。我猜土葬可能在藏地仅限于王族使用。一眼望去，夯土筑就的王墓气象巍峨，跟内地的帝王陵异曲同工，大概天下王者死后都不能舍弃的就是这凛凛威风吧。

还有火葬。这在南部峡谷或东南密林是最普遍的。积木为架，置尸架上，松节油点火，一派熊熊之中，此生灰飞烟灭。不过这木架究竟几层？一层敷设几根原木？大致与死者的地位和财富相关；也与死者性别有点关系，我所知的，男性一层九根原木，女性是七根。

有水葬。这个一般用于凶死或夭折者。尸体坛装，随波逐流，也随水而逝。藏俗的不吃鱼，除宗教因素外，应与此有关。

比较惊悚的是树葬。相邻的四棵树攒起来，尸体四肢一肢一树绑定，同时放手，尸裂，悬挂树上，有利于风干，也有利于鸟儿或虫子吃干咽净。不过这总不免让人想起古代的两种刑罚：车裂和五马分尸。

我听说过没有见证过的是弃藏。据说在幽远旷阔的牧区，人死了，找不到喇嘛做法事，也找不到人帮忙下葬，亲人们哀哀告别之后，弃尸原地，移帐走人。很快，这副灵魂出窍的躯壳便会被狼或其它野物吃得干干净净。

当然，在西藏，最普遍的还是天葬。

关于天葬，记不清那位说过：光荣，随鹰背苍茫而去，将神秘诗化，动人心魄！上世纪90代初，看过一段录像，拍的是喜玛拉雅南麓一次天葬的过程，应该是尼泊尔那边传来的，黑白图像，没有配乐，也没有解说，纯粹同期，看的时候，不惊悚，也不反胃，却有一点灵魂出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于是便有了1999年的西藏梯寺之行。这里有世界上排名第三的天葬台，据导游说，每年还有不少尼泊尔、不丹、锡金的死者，也被送来这里天葬。其吸引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山后时有彩虹出现，在这里天葬，死者的灵魂会循彩虹飞升，得到美好和妥善的安放，以便顺利地转世。

看天葬，有禁忌，困难，除非有喇嘛愿意领着，必须头一天晚上宿在寺内，并且天还未亮就得出发。我和几个想看天葬的朋友，算是想碰碰运气吧，头一天晚上直接去了梯寺，在寺里坐了一晚，主要是和喇嘛们聊天。所幸运气还不坏，碰到一位22岁的叫普布的喇嘛。他七岁时去印度学佛，刚回来，眼界胸襟都开阔，算是喇嘛里的知识分子，他愿意领我们去看天葬。

第二天凌晨，大概五点的样子，普布避开寺众，偷偷地带着我们，在薄雾之中，沿着山脊的小径，一路蛇行。目的地便是，山脊那头的天葬台。差不多20年过去了，我却至今还能回忆起那个凌晨的感受——薄雾如绵密的冰制的针，穿透衣服，扎入身体，化开来，尖锐的寒意直抵心灵，乃至，灵魂的最深处。

实际上，主寺到天葬台并不远，但感觉上，我们走了很久，也因此，我们最终所看到的，只是天葬师的最后一个动作——在一挂牦牛绒做成的、类似鸡毛掸子的东西上，擦干手上的血渍和糌粑。普布告诉我们，这擦手的东西也是一样法器，叫“抽”。而天葬台上，己然空空如也！

梯寺天葬台是石质的，东、西、北三面由石头砌就，南面的豁口面对深邃的雅砻河谷；主操台是一整块的石板，两米见方，年深月久了，表面泛着青凛凛的光。远远地看去，整个天葬台就是一把太师椅的形状。

通常，尸体是头天晚上运来的，用白布包裹成屈曲的婴儿在母腹的形状，是怎样来就怎样走的意思。上山的第一站是梯寺。入寺后被安置在一处特殊的地方，由寺僧依照宗教仪轨做法事，即超度。时辰一到（一般天还没亮），再由专人背至天葬台。

尸体被解开，俯身放置在主操台上，而天葬师并不立即开始工作。他经常是，漫不经心地、独自地喝酒，一直要到微醺了，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潮湿的柏树枝煨桑。袅袅的桑烟升起来，似乎标志着天葬的正式开始，也似乎是在通告远处山林里正在窥伺和等待的鹰群。

然后，天葬师走近尸体，蹲下，开始他那特别的工作。一般，他是从背部入手的，用一把类似改锥的工具，扎进去，用力撬散脊柱，然后换上利刃，直抵腹部，切割内脏，并一一掏出，抛向环视的鹰群；然后是四肢和躯干的分解、切割，同样的一块块分饲群鹰；最后，他会用糌粑粘掉石板上的血渍和骨头残渣，捏成团，再次扔给鹰群！

熟练的天葬师大概在20多分钟里处理完一具尸体。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好的天葬师，就是一个不错的外科医生。日常生活中，天葬师的地位，却很尴尬，收入不坏，却被定位在人鬼之间。大部分时候，他，也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谁愿意接近一个浑身酒气和——血腥气的人呢？

汉族人没有宗教，对待生死也是一笔糊涂账，但如何处理死后的躯壳，却讲究颇多。一方面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弃”，另一方面以为躯体的完善保存有利于灵魂的寄托，死后还可以保佑子孙，处处唯心；而佛国西藏，无论是天葬、火葬、水葬、树葬，还是弃葬，尸体喂鸟喂鱼喂虫子，随风随水随火烧，一派自然，全是唯物！都是不错的这择。因为，假如人是没有灵魂的，那么，死了也就死了，遗留下来的皮囊理当重归尘土，重回自然；而假如人是有灵魂的，那么，人死了，灵魂要重新安放，又何必还要这一副破破烂烂陈旧的皮囊呢？（陈乐奇20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