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大头

昨晚，在我放下手机入睡的时候，你慢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黝黑带着点高原红的脸，天真带着点傻气的笑。

从我们这一代往上数四代，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算是一家人。根据某种说法，你在生下来的时候发高烧因为输液，脑积水，成了，人们所谓的傻子。也因为脑积水，你的头相对一般人有点大，所以从我记事，你就叫“大头”。整个村子里，只有你与我同龄，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上学，你爷爷叮咛我照看你，放学带你一起回家。

毫无疑问，你在学校里会被欺负，我并没有像小说里那样帮你打抱不平，因为你并不傻，只是不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罢了，你会反击，你会告诉老师，但从来没哭过。

学校与家其实在一个方向上，由一条很丑的泥路连着，每天在泥路上，都有我拽着你的袖子拉着你跑的身影，每次我都会很生气，你总是好像故意一样，从来，永远都不会顺着我说的做，那时候我发现，你真的和我们不一样。在你眼里没有该与不该，在你的世界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它是对还是错，因为你的世界里，没有规则。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傻子并不应该用低智商来标注他们，他们只是不理解是非对错而已，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学校里你可以很快背住课文，简单的算数你也可以应付，并没有不同。

然而，没有规则是不可能适应这个社会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开始偷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好吃的好玩的，这家那家的婶子追上门责问你的爷爷奶奶，他们或许因为年轻时建立的尊严，或许因为觉得你太可怜，或许并不认为你可以被教育成正常人而无奈，一开始并不承认是你偷的，如若被发现证据，态度依然很强硬，倚仗“他脑子不好，不要跟他计较”送走嘴里骂骂咧咧的婶子。

他们希望别人也能像他们对你一样善良而宽容，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事情当然也发生过在我身上，但是每次都能从你家里翻出来，说不生气是假的，不过最生气的是你爷爷奶奶的说辞，可是现在想想几乎每天都有人追到家里翻出你偷的“赃物”，面对所有的这些，可怜的老人，尊严一点点因为你被打碎，被众人踩在地上。这样的事情渐渐我们习以为常，不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追究，重要的就去你家要回来。也许人们都觉得每天跟你一个傻子计较，真的很没劲。

不记得那是几年级，我们开始学地理，应课程要求，我央求着爷爷买了一个地球仪，每天对着它研究七大洲，四大洋，还有公鸡似的中国地图。但是有一天，它不见了，想也不想就冲到你家找你质问，但是没看到你，从你家出来，路过后院，瞥到你的身影，我立即冲过去，你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桑田的田埂上，那天还飘着雨，地里几乎没人，不顾雨水打湿全身，我竭尽全力追你，可你边跑却边兴奋地笑着，你以为我在跟你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么，我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让你站住，我疯狂的追着，追到你的时候我一把抢过你怀里的地球仪，但是瞬间我就傻眼了，地球仪外面的一层地图纸已经被你撕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球体。我一下子哭了，恶狠狠地盯着你，用力地，真正用力地锤了你不知道多少下，你躲闪着喊疼，我也不管不顾。后来我转身走了，你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好久才敢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你扔在地上的地图纸碎片，我边哭边捡着被雨水打湿的碎片，现在才发现，小时候对喜欢的东西真的很在乎，当时的感觉真的可以用“痛心”来描述。不过后来那些碎片并不完整，那个地球仪也没能补救。

从那以后，我表示放学后不会再跟你一起回家，在学校也不会照看你，你爷爷无奈的答应了，因为没理由劝我。就这样我一个人回家，路上不再有你，只不过偶尔遇见你，还会像大人似的让你早点回家，你依旧憨憨的笑，显然你并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然而，不久之后，你的“没有规则”彻底惹火了老师和家长，学校不再允许你上学，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你爷爷奶奶向老师或者校长求情的场面，但是我能想象到那个场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多么心酸。后来，我听说家里要送你到智障儿童学校，但是那需要一笔较大的费用，而且你要离开村子，一个人生活，你可怜的爷爷奶奶舍不得也不放心你去，不管是什么原因，就这样你辍学在家了，你该多么开心啊，再也不用端端正正坐在课堂里不能说话不能动了，现在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也许会问，你的父母呢？

一开始我以为你跟我一样，父母在外打工，给爷爷奶奶带而已，后来才知道，原来你的父母在外面给你生了一个弟弟，健康的弟弟。虽然当时还不允许生二胎，但是碍于你情况比较特殊，在政策有点松的情况下，你有了弟弟。我认为这是你最可怜的地方。弟弟跟随父母生活，没再回到村子上学，理所当然的留在城市上学、长大。父母把欠你的似乎都投放在弟弟身上。

在外打工的人，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回家，这个节当然是“春节”，也就是说留守儿童每年也就见父母这一次面而已。并不是像电视里放的那样，见到父母会伤心地哭，而是尴尬地面面相觑；不是在父母的怀里亲昵地聊天，而是躲在一处偷偷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有种陌生人的感觉，蠢蠢欲动想靠近却羞涩不敢上前。

你在你父母面前站地笔直，局促地把手背在背后紧张地搓着，父母问一句，你牛头不对马尾地答一句，时不时憨憨地笑，常惹得他们跟着后面哭笑不得。

对于弟弟，你很爱护，你喜欢跟在他后面，把好吃的分给他，跟他一起放鞭炮，然后一起兴奋地大笑。

就这样，一家人笑着，故事没有结局，生活依旧继续，我不知道他们的未来里有没有你，但是你的未来里一定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