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最不喜欢写记叙文,描写某事、某物、某人,需由外及内、由表及里,需清楚时空、结构、层次和关系,这些精准的内容总让我陷入丝丝恐惧。仗着少年轻狂,宁愿写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议论文,信马由缰,快意酣畅……
转眼半百,终于沉静些,开始观察和记录原来注意不到的琐碎了。
雨后清早,信步公园,正是满池莲叶碧连天的时节,那“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美景想必不日将至。此时,虽然只有几支或浓或淡的粉荷高傲挺立,带露初绽,却已有不少白发老者手持长枪短炮瞄准着她们的倩影频频连拍。拍摄对象还有几只我原先不曾见过的水鸟,饱满的流线型,长尖嘴,短脖颈,胸腹似乎是乳白,其余地方皆为灰黑,更多的细节,瞪大我的近视眼+老花眼也看不清楚,总觉得它们头顶有几根细长的白毫在微风中轻摇,像戏曲里面神气活现的雉鸡翎。想用手机放大看,Note *却不争气地发抖。没好意思凑在气定神闲的发烧友旁边窥视人家的取景框,只讪讪请教这是什么鸟儿,回复是一声淡然而清亮的念白------“夜鹭”。夜鹭们散散落落约有七八只,大都悠闲地在水中的柱状物上栖息;只有一只低头走在柱状物之间的绳结上,好像在认真练习走钢丝;还有一只悠悠然起身,翩翩然飞翔,似在优雅亮相。
既然眼神和装备都不咋地,便继续沿湖转圈。临出公园大门之际,忽被热情四溢的新疆舞曲留住。呵,顶着小帽、垂着细辫、甩着长裙的“姑娘们”正跳得起劲儿,“小伙们”叉叉腰、背背手、扭扭脖,也灵动得可爱。一位大哥挑着眉、飞着眼、咧着缺了牙的嘴得意地笑,毫不顾忌地当众传情,仿佛在炫耀他得到了美丽姑娘的垂青,对面那位大姐也沉浸在幸福之中,眼波荡漾,舞姿婀娜,直把观众看得全身打鼓点儿,神魂也游出体外,扭身跺脚,恣意飘摇。
公园是最接近幸福的地方。转完公园,不仅身体上更加紧实、健康,心里面也充进了很多了勇气和欢乐。
心怀满足地走到公共汽车站。这里是起点,还没到发车的时候。着浅色衣服、微胖微黑的中年男司机一手夹着烟,一手持手机,拖着步子木然走来,先把一扇微开的车窗关上,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吸烟。随后,一名有点看不出岁数的乘务管理员像是被风刮了来,藏蓝色的工装肥大地罩着麻杆一样的身躯,厚厚镜片后面是一双模糊的眼睛。京城六月,他戴着双层口罩,第一层的白色在口鼻处已显出些许灰黑。他在司机旁蹲下来,仿佛在向周围人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呜呜噜噜,只听懂了几句:“我做错什么了,要扣我50块钱……挣钱太不容易了……一直要站着……干不下去了……”。司机“切”了一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甩出来,像是说给我们听:“说了一万句,一句没听懂”。另一位岁数比我大些的男乘客问乘务管理员他是哪里人,脆生生答曰“河南周口嘞”,印象中,那是个苦地方。没有人表示什么,乘务管理员又把扣钱的事情嘟囔了一遍,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发车时间到了,司机随手把烟蒂扔到路旁汪着的雨水里。
我坐到车的后排,乘务管理员站在车的中部,背对着我,戴着帽子的脑袋,露出该修理的黑发。每到一站,他都十分流畅地喊出一串含混的句子,仿佛有“带好口罩、注意健康”之类的话。行动迟缓、眼神欠佳的老人上车,他给领位;口罩没戴好的,他走上前去反复告诉对方要戴好口罩并看着人家戴好为止(他说第一遍别人不知在说啥,所以需要连说带比划);到站了,如无人上车他便大声报告“没有”,车准备开动时他就使劲吆喝“关门”。每站皆是如此,和司机配合默契。他一直站着,两条腿不住地交替,支撑着身体的重心。肃然的样子,似已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清早的欣喜被一块沉重的铅石绑缚着,坠下深潭。我快到站了,从钱包里摸索出来50元,默默在心中演练要和他说的话:“小伙子,你工作非常认真努力。如果你说普通话,会有更多人听懂你。你被扣了钱,这钱给你”。
红绿灯前车停下,我走上前,拉拉他的袖子,让他往后来,然后轻轻说了上面的话,他猛一后撤,大声嚷嚷“不中不中……(省略处没听懂)”。车上齐刷刷扫过若干道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令我有些囧,不便和他推三推四。好在到站了,我捏着那张绿票票,逃也似地下了车。
想起了《北京折叠》,都是人,却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一出生,便被框在很多的基本条件里,被打上种种烙印。有人坠落,有人飞升,更多人起起伏伏在平层。
努力之后还要承受委屈,这样的事情无法避免,但还是请少一些吧,尤其是对那些本就拥有得不多的人。
其实腹稿里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我也是从河南来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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