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
如此急切的是松木靴落在花岗岩上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切……
深夜，白炽的路灯透过球形的玻璃照在医院长长的廊道上，一个身穿藏族长袍的女子快步地走着，她的步伐如此急促，以致那原本应该美妙的清脆声响，此时听来却是那么地鬼魅可怖………
“哒哒、哒哒、哒哒……”
路灯将她瘦弱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半落在长廊外的矮松树上，而另一半则变得虚无缥缈，缥缈得如同那不时随风而起的秀发，在路灯的照射下若有若无……
离此处不远的花坛石凳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的衣服有些破旧，同样的红色木靴上满是泥渍，细细的两根发辫垂下来，一直落到胸前怀抱着的黑白格的小褥子上，女孩用她那两个短短的手臂尽可能地抱住那小褥子，并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着，仿佛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婴儿……
而事实上，那确实是一个婴儿，一个刚满三个月大的小女婴……
女人加快了脚步奔向那小女孩儿……
“额吉……”女孩笨拙地站起，被褥的一角耷落在地上。
女人没有说话，一个箭步将女孩紧紧地搂在怀里……
低低的啜泣，抑制不住的哽咽……
“拉珍……”
女孩儿很明显地感到额吉的身子在颤抖，此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怀里的小东西不舒服地动了动。
“额吉额吉，挤到曲珍了……”女孩从女人怀里挣脱了出来。
女人颤抖着将那婴儿接过抱在怀里，目光呆滞，不语。
“额吉，阿爸有消息了没有？”女孩急切地问。
“拉珍……”女人终于又开口了。
可这声音却颤抖得让女孩心慌……
女孩低下头望向那路灯映在松树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她将目光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女孩抬起头，眼睛紧紧地盯着额吉的嘴巴，此刻她多么希望能从那美丽的嘴巴里听到她想听到的话，可是同时她又是那么地害怕，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话。
“拉珍……”女人尽量语气平缓，柔声道。
“拉珍别怕，有额吉在，别怕……”
女人重又将女孩儿搂在怀里，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女孩儿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心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怕？女孩拇指的指甲使劲地掐着食指……
是的，女孩儿此时心里是怕的，自打昨天早上与阿爸额吉一起用这个小褥子裹了曲珍出来，离开了那温暖的白色小帐篷，离开了美丽的羌塘草原，她的心里就只剩下“怕”这个字!
尽管刚开始时汽车扬起的灰尘令拉珍心里沮丧，但之后如骏马般在柏油路上的奔驰却令她狂喜，兴奋，尽管偶尔也会因额吉跟阿爸的愁容而忐忑……
闭上眼睛拉珍回想起这自打出生起最不寻常的一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静谧神圣的白色墙壁，玻璃窗口后的白大褂阿姨，以及那勉强识得的透明玻璃上的红色大字:验血室，超声室……拉珍一阵眼花缭乱，而同样让她眼花缭乱的还有额吉拉着她如同驱赶羊群般的奔跑……
在那些白大褂，粉红褂，以及服饰怪异，发型奇特的男男女女面前，额吉的氆氌长袍显得那么地不合时宜，有几次甚至险些将她绊倒……
一次次的侧目，还有一个胖胖小男孩的肆无忌惮的大笑……
额吉不理，依旧拉着她在各个冰冷的厚铁门间穿梭，身后是阿爸的横眉竖目和低声谩骂……
阿爸抱着曲珍是那么地漫不经心，拉珍好担心好担心，她总是忍不住地回头又回头……
终于，在最后一次厚重的铁门关闭又打开之后，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的医生叹息着摘下口罩，粉红褂的阿姨怜爱地递过了曲珍，尽管他们的话拉珍不懂，但额吉惊讶悲哀无助的目光拉珍懂。
拉珍记得是自己抱过了曲珍，因为额吉像丢了魂般发着呆，而阿爸则更是直接瘫坐在地上……
拉珍也记得，阿爸冲着呆呆的额吉大吵了一架之后便离开了，他什么也没留下，甚至带走了拉珍用以盛水的蛇皮袋子，而额吉则哭了好一会儿之后就又往另一个窗口奔去了……
一位跟额吉一样美丽的阿姨给了拉珍一袋面包，拉珍注意到阿姨旁边的小车里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弟弟，小弟弟大眼睛长睫毛，可惜那目光是呆滞的，没有草原小伙子湖水般澄澈明亮的眼神，头也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手和脚不协调地垂下，拉珍心里一惊，她想到了曲珍——她抱在怀中刚满三个月的妹妹。
阿姨心痛地望望曲珍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拉珍看见了阿姨的背影，那背影推着小车进入了一间厚帘子遮蔽着的门，那门框上写着三个拉珍不太认识的字:“水疗室”，这三个字拉珍见过，那是在额吉匆匆塞给自己的一堆红绿单子里，其中有一张就写着这三个字，挨在一起的还有:电疗室、高压舱、康复训练室……
进去做什么拉珍不知道，拉珍只是看到每一个或抱或推进去的孩子都是哭叫连天地出来的。
拉珍心下一紧，曲珍是不能进去的，绝对不能去的，她必须抱着她离开，可是额吉跟阿爸呢？
拉珍突然间觉得好冷，抬起头看见白色屋顶的房板上整齐排列着布满小孔的小格子，冷风正是从那小格子里传来……
拉珍往里面靠了靠，又抱紧了曲珍在候诊室绿色的铁椅上坐了下来，并将头凑向曲珍去寻找温暖，曲珍的头是软的，脖子是软的，甚至连眼皮都是软的，软的不能睁开，曲珍的软拉珍觉得很舒服可是却让额吉跟阿爸害怕……
拉珍再次将头轻轻埋进被里，那里有妹妹曲珍的气息，她喜欢这气息，香香的甜甜的……
来的路上额吉说，医院高大的楼层里住着度母，她会治好连法师都治不好的曲珍的病，拉珍很高兴，尽管她没见过度母。
拉珍晃晃自己的脖子，还好拉珍的脖子是硬的，可以告诉妹妹外面的世界。
突然间被褥里传出了嘤嘤喏喏的啼哭，那哭声如此孱弱，让拉珍心疼，也把拉珍的思绪从白天拉回到深夜……
眼前路灯下额吉依然在低低啜泣……
“额吉，曲珍饿了……”说着，拉珍熟练地跪下轻轻托起曲珍的头。
女人颤抖着手将铜扣解开，曲珍咕咚咕咚地喝完奶不再啼哭。
拉珍盯着额吉怀中贪吃的小家伙，突然间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望向女人:“额吉别怕，有拉珍在，拉珍跟你一起养曲珍!”
女人愣了，那哀怜无助的目光里有盈盈的东西在闪烁。
“拉珍，我们走，我们带曲珍一起回羌塘!”
白炽的路灯无限地舒展着竭尽所能地照着医院长长的回廊，将母子三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夜已深，白天的喧嚣已归于沉寂，长廊上又传来了“哒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似与先前不同，已不再沉重，仔细听时却又透着坚定与欢快……，那是松木靴敲打在花岗岩上发出的声音，是一首欢快的歌曲，一首关于草原、羊群、蓝天、白马……与两姐妹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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