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

一

“小姐，你梳这个发髻可真好看，果然长得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呢！”

“你这丫头，惯会说些好听的。”

“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呢，小蝶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好啦。”

夕洛温柔地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看着镜子中的女子，忽地想起了一个人，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

“小蝶，前些日子我让你去打听的人，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啦！”小蝶一脸兴奋，挨了这一早上的光阴，可算等到她家小姐主动问起这事了。

“是吗。”

夕洛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牵动着嘴角漾开一个笑容，一颗心却倏地流转到六年前，依稀的往事氤氲在袅袅青烟中，直搅地她心神不宁。

二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女孩白皙稚嫩的脸蛋在日光的映衬下尽显天真，无邪的年岁里读着李义山的诗句，心却是早已不知逃逸到哪儿去了……

“哎，小蝶小蝶，你来！”夕洛眼珠一转，放下书本，神经兮兮地朝小蝶招手。

“小姐，怎么啦？”

“小蝶呀，你说我们成天地闷在屋子里，实在难受，哎，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呀？”

听了夕洛的话，小蝶瞪大了眼睛，谁知道这个别人看来乖巧懂事的小姐，脑子里竟想着这些个不安分的事！

“小姐，这可使不得，我们两个女孩子，怎么能……”小蝶忙摆手。

“哎呀！”

夕洛沉沉地叹了口气，将书啪地一合，丢在一边。

“怕什么嘛，爹娘平日里有的是事做，又不会成天盯着我，想出去又不是难事，只要防着点就行啦。”

“啊……可是……”

“哎呀放心吧！”夕洛有些不耐烦了，看了看小蝶紧张兮兮的样子，一拍胸脯，“小蝶别怕，出了事算我的！嗯？”

小蝶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她陷入了小小年纪最算不上痛苦的痛苦——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唉！说到底，她也是愿意出去看看的啊！毕竟外边的世界，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总是那般丰富瑰丽，色彩斑斓。

三

夕洛和小蝶鬼鬼祟祟地趴在窗边，用手捅破了窗纸，从缝隙中窥见那些男孩子的模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月里的柔风吹散了夕洛两鬓的碎发，暖阳下，夕洛看那些孩子们读书看得入迷，“哎呀小蝶，我可从未见过这么多孩子坐在一起读书呀！”“你看他们！你看那长胡子的老先生，你猜他下一个会罚谁，我猜肯定是那个白衣服的小孩儿，每次读书就数他不认真！”

夕洛和小蝶小声笑着，忽闻得一阵轻轻的鼾声，小蝶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就看见了学堂外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小孩。

“小姐，你看！”

“过去瞧瞧！”

夕洛的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拉了拉小蝶的衣袖，做贼般轻手轻脚朝男孩走去。

四

“好啊你！躲在这看诗也能看睡啦！”

夕洛在男孩耳边大叫一声，随即手疾眼快地抢走了男孩手中的书，拿在手里，眉飞色舞地看着蓝衣少年。

“你是谁啊？”

男孩懵懵地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女孩。

“哎，你把我的书拿去干嘛啊？”

“哼，你的书？反正你也不看，不如给我来看吧！”

“小姐，这样不好吧……”

“那可不行。”

男孩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你要是想看，可以借给你看，但是可不能直接拿了它去，因为这本书我可是费好大劲才弄来的呢。”

“哦？是吗。可是我也不想借回去看，不如我们一起看吧？”

“一起看，在这？”

“对啊。”

……

五

春日里，桃树上的花开的影影绰绰，微风拂过，落英满地，夕洛和男孩一粉一蓝席地而坐，小蝶在一旁捕着蝴蝶，怡然自得。

“这一本书，你都看完啦？”夕洛将书放在手中从头翻到了尾。

“那当然。”

“你都记住啦？”

“自然记住。”

“那，我来考考你吧？”

“随便考来。”

“嘁。”夕洛暗笑一声，视线落在两行诗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你来接下！”夕洛用胳膊撞了撞灵希。

“这有何难？”灵希一脸得意。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切，算你厉害！”夕洛翻着手中的书，心想一定要考倒这个家伙不可。

“你也不赖嘛，还认得这么多字。”灵希赞叹地打量着身旁少女的侧颜。

“那当然，我也是有跟先生学过的。”夕洛闷着头翻着书答道。

“那我也来考考你？”

“你考我？”

夕洛眯着眼看向灵希，打量了他一番，随手将书撇进灵希的怀里:“考吧。”

六

“哇，你好厉害呀！你很喜欢读这些诗吗？”

“还好啦，读起来朗朗上口，好听罢了。”夕洛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也太过谦了吧！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叫陈夕洛，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越灵希。”

“灵希，灵犀……”夕洛又暗笑了一回，“嘿嘿，你的名字很好记，我记住啦。”

“你要走了吗？”

“对呀，我可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呢，再不回去要被发现了。”

“哦……”

夕洛唤来了正玩得兴起的小蝶，准备同她回去。

“哎，对了。你每天都在这学堂门外吗。”夕洛忽地转回头问灵希。

“嗯……”

夕洛看了看灵希的衣服，粗布麻衣，大概知道了他为何不进去读书，而是躲在这门外了。

“知道啦。”

“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背诗吧！”

“如果你愿意，自然……”

“嘿嘿，走啦！”

不等听完灵希的回答，夕洛就蹦蹦跳跳地携着小蝶走了。

七

“没想到当时的一句话，小姐真就跟他做了三年的玩伴。”

“是啊，只不过，我那时候，是不是常欺负他啊？”夕洛两眼虚溜溜地看着小蝶。

“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跟他一起抓到一只蝴蝶，最后你一张开手，那蝴蝶扑拉一下飞了，你当时气得不行，把他好顿数落呢！”

“啊？”夕洛瞪大了眼睛。

“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记得啦？”

“有啊！千真万确地！”

“我自己把蝴蝶放了数落他干嘛啊？”

“谁知道呀。”小蝶笑嘻嘻地摊了摊手。

“不仅如此，还有一次小姐和灵希说好了比赛背一本书，结果第二天小姐你没有背完……”

“这个我记得！”夕洛一下子红了脸颊。

“后来我就让他考简单的，结果他就使劲儿挑简单的。然后他问了我一些之前看过的书上的，我们早就背过的诗句，是吧？”

“嗯！结果被小姐发现了！”

“然后我还把他打了一顿，说他看不起我？”

小蝶含着笑，使劲儿点头。

“天哪……”

夕洛揉了揉脑袋:“我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八

“那时的我可真是野蛮又粗暴呢。”夕洛回想着，嘴边漾起一丝笑意。

“也没有啦，毕竟小孩子心性嘛。”

“只不过，后来小姐怎么不去找他了呢？”

“他长大了，自然要去考取功名了呀。”

“原来如此啊。”

……

“小蝶。”

“灵希他，是不是喜欢我啊……”

“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呀？”夕洛一脸惊讶地看着小蝶。

“很明显啊，一看就看出来啦。”

“啊……”

“可小姐那时候好像对他并没有意思。”

“嗯。那时我心高气傲，看不上他。”夕洛咬了下嘴唇:“甚至后来发现了他喜欢我以后，还有点讨厌他。”

“原来小姐早知道他喜欢你啊……”

“不过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怎么又突然想到他了，让我去打听他的近况呢？”

夕洛浅浅的笑意微微有些不自然，“呃，因为，我……”

九

原本这天茶饭过后，夕洛一个人整理着书籍，忽地一本书掉在地上，夕洛拾起来随手一翻，厚厚的灰尘呛的她咳得难受，正准备将书放回原处，眼神却忽地停留在两行诗句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过去孩提时代放肆的笑声，夕洛久久陷入其中，她惊觉原来六年前的那段从家里偷跑出去读诗的日子，是她混迹到这人世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夜里，夕洛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街上，那里的风景她很熟悉，只是那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她上了一座桥，烟雨濛濛，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暗得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她有些着急了，小跑着往不知名的地方去，然后，她忽地撞上了一个人。

“抱歉。”

一个男声飘进她的耳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人的一袭蓝衣，她猛地抬起头来，隔着迷蒙的烟雨，隔着茫茫的黑夜，她的眼眸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眼眸。

“你是……灵希？”

“陈小姐。”

一声恭敬的陈小姐，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让她从梦中惊醒。

“灵希……”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皎皎月色，不知怎的，她觉得好失落，好像某个她一直珍藏着的宝贝，忽地就从她的手中飞去了，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她再也抓不住了……

十

这世上有的东西是不长久的，譬如烟花，譬如落红，譬如梦。

只是夕洛却怎么也忘不掉这个梦——这个算不得美梦，也算不得噩梦的梦。

如果再相见……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几个字，怎料她竟为此动了念头，真的想要铺天盖地的去寻他一寻。

她不信。

她不信他们的相见会像梦里一样，只是她更害怕，更不知所措，她怕会不会即便他们相见了，也只是如天边的两朵游云，因着某种机缘擦肩而过，然后，不落一点痕迹……

十一

“小姐，小姐？”小蝶一脸迷茫地看着呆愣着的夕洛，心想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啊。”夕洛应了一声，回过神来。

“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小姐怎么突然想起灵希那小子了呢？”小蝶见夕洛没事，又马上兴奋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罢了。”

夕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彼时年幼无知，心高气傲，总是不能谦和地对待他人，如今家道中落，辗转了这么多年的光阴，才知道当时是多么快乐，才知道灵希当年宽容了我多少，早知如此，怎的不温柔些对待他呢，唉……”

“小姐何必伤怀呢，反正如今灵希也考取了功名，算是衣锦还乡，小姐若是想念过去情分，何不去见见他？”

“见他……”

“小蝶，你说我若不刻意寻他，我们还会有邂逅的缘分吗？”

“说不定就会有啊！反正如今灵希有了功名，又回了故乡，赶明儿我们也回去一遭，说不准还能在学堂门口撞见呢！”

说到学堂，小蝶笑了，夕洛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夕洛心中却突感沉重，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他会不会变了很多。”

“会吧，毕竟这么多年了，人总是会变的，小姐不是也变了很多？”

“是啊……却是变了很多。”

夕洛又举起镜子，端详着自己的模样。

“变得大概他都不敢认了罢……”

“是啊，小姐现在这么温柔贤淑，他确实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小蝶调侃道。

……

可我除了这点子温柔贤淑，又还有什么呢……

夕洛心里想了一回，嘴上却未曾说，只淡淡敛了笑意，朝窗边走去。

十二

辽远的天空下，一束温暖的日光从云的缝隙中挤出来，倾泻而下，草木芳菲于风中摇曳，此时正贪婪地攫取着这春日里每一寸的生机。

夕洛站在窗边，她的视线停留在一朵桃花上——娇小柔嫩的粉。刹那间，她的思绪仿佛就那么停滞了:

“灵希，虽然过去的我那么坏，那么顽劣，可你喜欢的却是过去的我。

如今我褪尽了彼时孩子的心性和灵气儿，浑身上下除了这不值一提的温柔以外，再无其他，灵希，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十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或许他喜欢过我，但也只是过去的我。

所以见或不见，都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