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落沙滩(郭艾晨)

作者: 郭艾晨 | 来源:发表于2025-01-21 11:24 被阅读0次

廖岭码头也叫西河码头,在双岭村与廖岭铺村的廖岭垸外的接壤处,水不急不缓,河道宽而且深,适合做码头,而且斜对着三江口,那里是著名的码头。有些胆大的人,喜欢在那里游泳。但是,淹死人的时候,总是有的。那里常年设有趸船,每天停靠一些船只。趸船停靠的客轮主营客运,所携带行李不可超重。其他船舶则有装卸黄沙、煤炭、木料等。由于客人来往很多,岸边会摆着临时摊点,卖茶水、甘蔗之类,有时有出租小人书的摊点。据说,在非机动化、非机械化的旧时代,这里每天停靠的木船更多,码头的河堤上店铺林立,吊脚楼,石砌台阶,饭馆,客栈,茶馆,赌场、妓院,一应俱全,青砖做的,木板做的,毛竹做的,芦苇做的,样样皆有,形成一条街道,还有牌楼,被称为“小汉皋”。清代叶调元的《汉皋竹枝词》,客观记录了吊脚楼在长江中游的普及情形:“河坡江岸后湖堤,多少人家构木栖。一样楼台夸近水,前河清沘后湖泥”;“懒筋脆骨少年休,一世栖身在吊楼。欲救饥寒多善策,乌龟牵罢又春牛。”此诗亦透露出一个信息,住吊脚楼的都是中下等人,可能因为吊脚楼比较危险,建材比较便宜。若是瓜农、蜂农、难民、浪人,就只能住芦棚了。

我看过一张摄于百年前的汉江吊脚楼的旧照,证实了我的感觉:河堤岸边,成排的吊脚楼的房屋,很小,用木板、芦席作墙壁,每个房屋底下用三排四根杉木支撑,自上而下,次第加长。河边,停泊众多下了船帆的木船,而旁边狭长陡峭的码头石阶上,有一队工人在搬运货物。1948年以后,鸭蛋洲西部河滩逐渐崩塌。1954年的大洪水,将“小汉皋”的一切全部冲毁了。那年的大洪水,从程岭村的堤段溃口,长达200米,旁边的廖岭码头自然遭受重大冲击。1990年版《齐安县志》记载:1957年4月26日凌晨,长江航运自汉皋至柴桑的“蕲水”号客轮,在县境廖岭铺见面起火,客轮被烧毁,烧死淹死船员、旅客100多人。这些灾难都发生于建国初期,引起较大的社会恐慌。

我看过长江航道局于1971年绘制的鸭蛋洲图,应该是严重弄错了。里面将驼鹤洲标成鸭蛋洲,而鸭蛋洲标成驼鹤洲,还变成自乌林至齐安昔日湖区江滩淤积而成的弧形带状沙洲。该图里,廖岭铺不在鸭蛋洲,而在南端洲外的江口村,正对着三江口。据说,鸭蛋洲目前的内江是石门外弧形沙洲被大洪水冲击出来的,大致时间是明代中期,而不是1971年以后。1984年版《齐安地名志》里,还清楚说明鸭蛋洲四面环水,被弧形内江环抱(这十三年间并未有大变化)。鉴于此,我怀疑航道局所使用的水利地图,是从明代早期的县志里胡乱抠出来的,用于设置、标明内外沿江各处的浮标、航标灯、灯塔,这不禁让人竖起了汗毛。我幼年时所见沙洲,依然是椭圆形的江岛。1998年大洪水后,洲上村民陆续外迁,廖岭村部是洲上九个村部里唯一外迁的,被搬迁到对岸江口村附近的大堤内侧,可能是“荣归故里”吧。我在沿江公交坐车时,遇到一个七十岁左右、特别健谈的独眼老太,自称是廖岭村人,原来老家在河闸泵站边,跟我聊了一会儿。因为车里人多,我忘记了采访她,可以询问廖岭铺的更多历史信息,可惜了。我跟她对茅岗的归属问题产生了分歧,她说茅岗是廖岭村的,我说茅岗是程岭村的,而此前我专门去探视过,门牌号写的是程岭村茅岗。可能的情形是,那里一条约略与大寨沟下端垂直的沟渠,北面一排房屋是我们程岭的,南面一排房屋是她们廖岭的,那么我们小时候看电影《小花》,正是在廖岭看的。

关于茅岗的归属问题,我们小时候始终很困惑,毕竟都在那里,以为沟渠两边人家是一个村的。为了印证这个问题,我再次返回茅岗沟渠的两边,核对门牌号,果真如我所料。更没料到的,是我在廖岭这边的一座老房子前,也即昔日看电影的地方,遇到一个八十岁老头在用锹翻地。他竟然曾经是我们茅店人,是村里昔日下塆邻居的那个老姑娘的叔叔,可能是入赘在此。从他这里,我再次确切知道老姑娘早已去世,她母亲还健在,已有九十多岁。他还告诉我,廖岭村部就在戏台边的大堤内侧,那棵梧桐树的对面。怪不得那里至今保留着一座破房子,原来留下遗址以供纪念。而且我猛然想起,小时候有次跟两个小伙伴一起在廖岭河滩游玩,其中一个是这个老头的小侄子。当我们走到戏台时,他忽然提议一起去附近的亲戚家,去看高苞(外界叫茭白)是如何生长的。我们村没人种高苞,不知其具体模样和环境,于是兴奋地沿着廖岭堤边的一条土路,曲折地走下去,正是走到这个老头的家,而我小时候从不同方向走到这里,竟浑然不知,而且两次都是晕晕乎乎,有若做梦。我转到他家后面附近的河堤观察,果然距离河堤很近,有一条土路曲折连通,正如我十岁时的记忆。我当时只见到一丛菖蒲式的植株,尚未长出果实。如果我没猜错,这个老头没有生养,过继或领养了一个儿子,而儿媳正是小伙伴的大姐,这叫做亲上加亲。我们小时候一起前来时,带着一个五岁的漂亮小女孩,说是送她回家,而她名分上是小伙伴的外甥女。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在廖岭码头上坐轮船,到乌林去。轮船早上、中午两趟,为“汉九”“汉黄”两艘不同的小型轮船,每趟过境停靠时,都会发出雄壮而辽远的汽笛声。这声音便成了洲上人家看时间做饭的时钟。小孩子坐船是不要票的,可以随便坐轮船。但是有一次,大约十二岁,我从乌林外祖母家回来,被检票员扣留,说我没买票。我急得直哭,手里没钱,说自己是小孩子,去时也没买票,可他坚持说我身高超过了。队里一个邻家婶婶恰好也在人群里,赶紧说我是程岭村里机帆船上王某某的孩子。那人似乎认识同行的父亲,当即放了我,告诫我已经是大孩子,以后记得买票哦。从此,我就成了每次需要买票的大孩子。

过了廖岭码头不远,就是绵长而平缓的河滩,是我儿时的乐园,鲜明体现了我作为“自然之子”的特点。这一带是廖岭垸的外侧,没有房子修在堤上,没有成排的防浪林,没有正式的田地,只有宽阔而平坦的河滩。河滩靠近河水的部分,一大片的细沙,软软的。细沙与淤泥的结合部,疯长着各种水草。最多是酸模草,其次是红蓼草、凤尾草。故乡的酸模,主要有狭叶酸模、宽叶酸模、长萼酸模三种,不仅池塘边、田地边有,长江边也有,而且长江边的比沙洲内的更多,更大,更高,更能激发我稚嫩的诗情画意。它们连同长江边的红蓼草、凤尾草、芦苇叶、水葫芦,都是春夏涨水季节河里鱼儿的美食。若是凑近了,我们能听见它们吧唧吧唧的声音,甚至能看见它们的嘴唇,像破渔网一样。受到鱼儿们啃食声音的诱惑,我有时会摘取一片像菠菜一样的宽叶酸模的叶子,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吐掉。我不知道酸模正是野菜的一种,是灾荒年约人们争相挖取的野菜。河滩上有时会有附近人家开拓的一些荒地,种植一些油菜、小麦、蚕豆,一片一片的,像是一件巨大的百衲衣。戏台上道姑的水田衣,也会让我们想起河滩上的片片荒地。因为这里远离洲上人家的视线,我们往往可以在油菜花田里乱跑,摘取接近成熟的蚕豆荚,颇似鲁迅《社戏》里的情形。

河滩边往往还有一些动物,主要是一些鸟儿,让我们感到喜悦,像是自己的玩伴,而且身临其境地感知到一些自然知识。比如鱼鹰是吃大鱼的,沙鸥是吃中鱼的,翠鸟是吃小鱼的,鹡鸰是吃蚯蚓、虫子的,喜鹊是杂食的。有一种黑鸟经常在河滩边低飞,守望,见人不跑,胆子比翠鸟大,还喜欢在河边洗澡,像个小孩。后来才知道,这是河乌,乌鸦的一种,是吃小鱼的。经过观察,我猜知河乌跟翠鸟一样,会将巢穴建在池塘、沟渠的陡岸上,防止天敌的侵害。沙鸥的巢穴应该搁在对面驼鹤洲远离人类的荒滩,属于地上巢。鱼鹰的巢穴应该架在附近的大树上,跟喜鹊巢穴差不多,可惜我从未亲眼见到,不然的话,会跟小伙伴一起去捣毁,抓住它们的幼崽,戏弄一番。双岭与沙墩交界的地方,有一片疯长的杨柳林,中间一棵大树上有一个大巢,说不定是鱼鹰的。我们多次前来,并非亲眼看见鱼鹰出没此处,而且谁也不愿真的爬上去查看或捣毁,担心鱼鹰的一双利爪。有一种大鸟是麻色的,跟白鹭差不多大,偶尔会降临到河边,不知吃什么,很快飞走了。后来,才知道那是麻鹬,是吃小鱼、蚯蚓、虫子的,而鹬蚌相争的故事,我们早就在动画片里见到了。有了这种认识做基础,我立即想到河边、塘边为何往往会有一些空的蚌壳,无论是河蚌还是珍珠蚌,无论大小,应该都是麻鹬、白鹭、苍鹭、夜鹭、黑鹳的功劳。

芦的外祖母家在双岭,这里是他的后花园。我和芦等几个小伙伴,或两人,或三人,不同批次,经常前来这里的河滩游玩,还可以捡漂到河岸的各种东西。塑料瓶、盒盖、白蜡、玩具、铅笔头、破布、石头等。有的是用来玩耍的,有的是用来使用的,有的是用来卖钱的。这里好看的石头主要是“齐安玉”,跟苏轼当年在齐安从江边小儿那里收购的奇石是一样的。每次前去,我们都有不少的收获,各自找寻,绝不争抢。这种乐趣似乎只属于我和芦等几个小伙伴,特别开心。而且,在这里的河滩一带,我们很少见到我们村别的孩子来玩,也很少见到廖岭村的孩子来玩。久而久之,我将这里的河滩当作了自己的后花园,跟洲头的沙滩路一样。有时,我们在沙滩上玩一些花样,寻求开心,留下快乐。比如脱掉鞋子,在沙滩赤脚走路,故意狠狠踩出一些脚印,像是原始人的脚印,会高兴得大笑。或者,在沙滩上刨土,建筑一座小城堡,也即制作“沙雕”,最后都被路过的轮船涌过来的大浪所推翻、淹没。或者,用细沙堆砌一道高高的防御工事,故意抵御大浪涌来,看能否坚持得住,如果挺住了冲击,就会高兴得大笑。或者在沙滩上用树枝作画,也即“沙画”,什么人儿、鱼儿、鸟儿、龟儿、话儿的,乱画一通。有时,听着河对岸远远传来的叮叮叮的声音,我认为那里有一个铁匠铺,于是手搭凉棚,寻找那里铁匠铺的踪迹。小伙伴们极少能够说清那声音到底是源自什么。那声音激发了我虚无飘渺的想象力,也即增强了我喜欢漫天乱想、不切实际的艺术素质。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到了河对岸的那个地方,即鄂渚三江口一带,那里除了码头、船只及成堆的黄沙、煤炭,并没有看见一个铁匠铺。原来,那叮叮叮的声音正是挖沙船作业时发出来的。

有时,沿着双岭的河滩走下去,走下去,还是看不见沙滩的尽头,对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憧憬。没有人告诉我,遥远的前方是什么,或者远方的对岸是什么。后来才知道,远方对岸那里是鄂渚,我们称之为“西边”,位于沙洲之西,其具体地点正是著名的三江口。至于遥远的前方,我们走得最远处,前面还是一片沙滩,但位置有些高,开垦成田地了,而抬手可望的尽头,是芦苇森森的陡岸,有些吓人,便不再前进了。那里河滩狭窄,也没啥子东西好捡拾的。其实,那里是廖岭铺的戏台附近,只有到了少年时,我才知道这个事实。夕阳西下,远去的河流映衬着一丝晚霞,引起小小的我几分惆怅。轮船的汽笛声也带走我小小的心,天边于是有了很多遐想。总是很想知道河滩的尽头是什么,但一直没有勇气去探索,有时不是我不愿继续走,是同伴芦等人不愿。我似乎天生很喜欢一些被称作“遥远”的地方,探索那些未知的世界。小伙伴们时常炫耀说,他们家的亲戚在冶都、阳新、大埠,那里很遥远,很热闹,很好玩,很多美食,我就很羡慕。我从小对地名似乎很敏感,一听就记住了。据说,我那个一起看茭白的小伙伴,后来去冶都工作定居,难怪我长大后,再也见不到他。

初中时,我偶尔独自骑自行车环绕洲上的大堤,第一次跑完一整圈,才知道沙洲是椭圆形的,所谓的河滩,是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的。这就像牛羊绕着一棵大树或者一座土墩转圈。有人说这是动物的游戏,有人说这是动物的盲从,有人说这是动物的短视,有人说这是动物的魔咒。有人说,这是被寄生虫感染了,出现视力偏差,只能看到一边的物体。还有人说,这是动物的自我保护,遇到神秘恐怖的外物,会聚在一起转圈,吓退对方。据说,北方草原上有个牧民放羊,看见自家的羊群在转圈,赶紧过去查看,却发现草地里有一块狗头金,最后发现那里地下有一座匈奴的古墓。就我常去的沙洲西边河滩,它的北端是洲头,那里冬天有巨大的豁口,是我去乌林走亲的地方,而南端是廖岭铺,那里有一座戏台,是我春节去看戏的地方。这些遥远的尽头,早已成为我自己的过往。遥不可及的远方,似乎远在沙洲之外。为此,鉴于刚从《语文报》上读到一首《十六字令》(“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我写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词作《十六字令·河滩》:“天,江水弯弯不到边。云深处,长梦落沙滩。”小时候听长江水位公报时,里面让我充满遐想的各种地名,后来也都被我有意识地全部找到了,不过尔尔。绕过沙洲沙滩南端的尖嘴,再走过去,进入沙洲的内河支江,这里是廖岭铺的渡口,据说很古老,至今有一只舢板做渡船,可以坐船到内河对岸去,而那是江口村的江口垸,垸子外的大片河滩有着大片的芦苇。廖岭这头的河滩,也有大片的芦苇。大约因为阴气森森,我小时候极少到这一带玩耍。长大后,廖岭江堤和江口垸成了我读高中时经常步行去县城上学的地方,曲曲折折,幽静少人,田野上、篱笆上、水沟边、屋基边,开着洋姜花、丝瓜花等各种花。在江口垸,我遇见我的一个女同学,有着悲惨的身世,忧戚地谈着家事,而且中途退学了。我为她写了一首现代诗,叫做《秋日黄花》。

在双岭至廖岭铺的廖岭垸外河滩上,儿时的我还生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如果河面漂来一具尸体,我该怎么办?曾经有人见过,漂上岸的尸体,都腐烂了,样子很惨。据说,脸朝下的是男人,脸朝上的是女人,至于是何道理,我只能猜测,男人的胸部很宽,女人的臀部很大。我还想象,要是戴上潜望镜,就可以看见河水里得大鱼小鱼,从未见过的奇特的生物,还可以看见别人扔下的瓷器、金银等各种宝贝,毕竟古代这里发生过多次船难,那该多好啊。假使河水干涸,河床泥沙的下面肯定还会沉埋着许多古代的器具。有一年,据说在齐安附近的一处长江航道的江底泥沙中,就挖掘出一批东周时期的青铜乐器,在水底沉睡了两千五百年。其实,我们可能也会挖到一些人的头盖骨和大腿骨,因为据说张献忠屠杀汉皋时,浮尸从汉皋江面挤满到了冶都西塞山,那么齐岸、鄂渚一带的长江底下的泥沙里,一定会沉积着很多的人骨。但是,我听说人骨在水里二三十年,几乎都化作了土,于是乎对河里的泥沙产生了几分敬畏之情。

后来,那河滩真的漂来一具年轻的女尸,被冲到岸边,无非是一堆肥肿而腐烂的白肉,上下鲜艳衣服尚在,头部五官都没有了,似乎不是鱼吃的,而是被人毁容。我后来读尤奈斯库的荒诞派戏剧《秃头歌女》,莫名地会想起昔日见过地这具女尸。又听说有种鱼叫江鳗,专吃江中各种动物尸体,在它们的鼻孔、嘴巴、身体里乱钻,累了就躺在里面睡觉,自得其乐。尸体就搁在河滩的浅水区,腐臭了。我已经不记得村里人是如何报警并处理这具尸体的具体过程,只是记忆里明白有这么一回事,可能是我的记忆被吓傻了,残缺不全,或者远远站着看,只听伙伴描述。前者是直接记忆,后者是间接记忆。我喜欢女性的美,但没想到会被破坏成这样,像猪狗一样,更像臭鱼一样。由此,我对人有种恐惧感,外面的世道很可怕。我再也没去那个河滩,它随着不幸女尸的降临,随着我年纪的长大,消失在童年里了。至今在各种鱼类里,我唯一不吃的是江鳗,可是听说这玩意儿很值钱,城里人爱吃。据说江豚爱吃江鳗,爱吃刀鳅,爱吃黄鳝,爱吃中华鲟的幼体,总之什么鱼贵,就吃什么鱼。就冲第一点,我也不会吃江豚。

双岭至廖岭铺的河段属于长江航道的主干道,可以远远望见对岸的“西边”,也即鄂渚华容,还有三江口的古渡口。我每次都痴望一番,生出各种遐想与幻想。这里的长江航道从未干涸,也就无缘见到河底的面貌。曾经有两次,我见到潜水员下水,去打捞、探测什么,不禁激起我的冲动与遐想。比如沉船,青铜剑,青花瓷,蚁鼻钱。如果江水是清澈的,最好,可以清楚看见江底世界,看见大大小小的游鱼,看见被淘洗、淹没的古朴城镇,如同昔日被千岛湖淹没的淳安县城,后来被三峡库区淹没的奉节县城。对于后者,我后来在淹没之前,有幸去过,在落差很大的山城里行走,在谭木匠铺子里买梳子,跟江边船户十五岁的女儿聊天,没料到这一切不久变成了水下世界,像是昔日的淳安县城,像是沉睡的魔法花园。在方言土话里,“潜”字往往被念成“秘”音,比如潜水员被叫做“秘鱼子”,像是潜伏的鱼,很形象;池塘里的潜鸭被叫做叫“秘鸭”,喜欢潜到池塘里捕食,受惊时猛地扎进水里,半天不见露面,或者贴着水面扑棱棱奔出很远。这叫踏水而行,也叫凌波微步。到了僻静无人的水面,它才觉得安全舒适。

环绕石门的一带内江,常年无大浪冲击,河面相对平静,上游及两岸冲击下去的泥沙逐渐抬高了河床,使得航道越来越浅。到了冬季,内江大多是干涸的,河床见底,大片淤泥,终于可以让我们见到河底的模样。无非是大片的泥浆、沙滩,一些石头,弃置的生活用品,残破的农家用具,跟一般抽干池塘没有区别。沙滩积水里也一般见不到鱼,它们早就随着退潮跑光了,偶有几个傻子鱼,也会被水鸟或附近农民吃掉。这些光景,实在让我扫兴。其实,真正的宝贝就在大片淤泥之下。如果淤泥变干,人可以在上面深度挖掘,或用探测仪仔细寻找,总是可以找到一些铜钱、首饰、器皿之类的古董。如果这里是张献忠、李自成的沉船点就好了,但是这些东西只能被上缴,性质不一样了。

驼鹤洲的东部沙滩叫东滩,因在长江主干道西侧,水流缓慢,泥沙下沉,淤积的沙滩越来越广阔、抬升。由于历史地盘原因,这部分沙滩归鸭蛋洲管辖,具体划归我们村,在那里组织大面积地挖黄砂、种芦苇,是村里集体赚钱生财的公地,改革开放后也没有承包给个人。那里的黄砂静态储量五亿吨,年可开采五百万吨。东滩我去过两次,在我眼里,那是一片神奇的河滩,因为有些不平常的事。一次是夏天,父亲带我坐船进去,但见河滩早已被淹没,仅凭河水里泛滥生长的酸模、芦苇,我们就认得里面的路。河滩上的西瓜地遭受灭顶之灾,浑水有膝盖深,以致西瓜们全都漂浮起来,浸泡多日。我们看见圆滚滚的西瓜就高兴地疯抢,多抢多得,反正这些好吃的黄瓤西瓜如果不摘,就会迅速泡烂了。这片西瓜地是我们村里的土地,归村部管辖,而允许大家开船进来疯抢的,自然是村干部。参加者只有一船人,人数不多。因为父亲是村里机帆船上的,我有机会得以进去。回村见到小伙伴后,我多次炫耀自己去河滩抢西瓜的壮观场面。我的着重点不是好吃的西瓜,而是特殊的经历。

一次是春天,小学组织我们给食堂捡柴禾,坐机帆船停泊对岸驼鹤洲的东滩边,再踏着硬化的淤泥,小心走进去。河水早就退去,河滩被太阳晒得大片龟裂,满是历史沧桑般的花纹,大片绿草和麦苗的深处,似乎有小鸡的叫声,几经找寻,发现几十只核桃般的小鹌鹑,躲在河滩龟裂的缝隙里。我用手去抠,本意是弄出来玩,不想小东西宁死不屈,越抠越躲,反倒被我抠死了。弄死了一个,有一滩血,我不敢再去捉,因为它们毕竟是生命。杀死它不是我的本意,春天总是美好的。再往里面走,滩涂长着很多野豌豆、野蔷薇、金樱子等花草,垂杨、蒲柳(红皮柳)、苦楝树等树苗,卧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木头、木板、竹竿。这些有些是鸟兽传播的,有些是风力传播的,有些是河水漂流的。还有许多芦苇、芦竹、芒荻、藜蒿、一枝黄花等较长的野草,而紫云英、白茅、酸模、紫蓟、红蓼则遍布各处。怪不得,每年秋冬之际,总会有人冒险坐船前来打柴,这里的硬柴全是野生的,取之不尽,而且比麦秸秆耐烧多了。说是冒险,因为一般是冬天前来,树木偏干,但河面的北风很大,满满一船柴禾,吃水线很低,容易出现翻船事故。我印象中,村里两次为此翻船,一次是小学女同学茅淹死了,从此消失不见,一次是邻居菡的父亲湿漉漉地走回来,空着手,说打柴翻船了,自己命大。

我特别喜欢独自四处走走,尤其是偏远僻静的地方,看似神秘的地方,同伴不肯前去的地方。在滩涂深处的一片树苗包围的洼地上,像是沼泽的天然墓葬,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鱼躺在那里,早已风干成木乃伊,一副巨大的鱼骨架,从形状上判断,可能是一条鳡鱼。另有两条死去不久的大鱼,满身爬着忙碌而狂欢的蛆虫。估计是河水撤退时,它们忘了撤退。等到洼地干涸,太阳高照,它们只有等待自己的生命大限,将身体交还给老天。试想一下,深秋时节,太阳高照,河水逐渐退去,东滩密林的浅水区,一条巨大的鳡鱼追捕鱼群,发现密林深处有被围鱼群搅水的声音,于是奋力冲进去,吃个够。几天后,滩涂的河水干涸,它感到有些窒息,无力再进食,只得跟最后的两条大鱼,一起垂死挣扎。两条大鱼屡遭追捕时,可能藏身泥中,等它们溜出来喘气,那大鳡鱼先于它们而亡,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老贼,你终于死了,我们终于看到你死了。你吃光了我们的子孙同类,终于遭到报应了。我们虽然马上也要死去,但是老天有眼,总算比你晚几天,总算熬出头了。”它们安然地关闭了鳃壳,闭上了眼睛。

这里阴气森森,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但是,巨大的鱼骨竟然散发美味的气息,不是因为外表美观,而是鱼骨原有的一副肥美皮囊,那重达十几斤的肉体,那俗不可耐的世俗价值。如果我早点发现其中的一条,该有多好啊,抓住拿回家去,至少可以让我家美餐两顿,为人类做点最后的贡献。我当时不知道的是,这种水草丰美、鱼虾繁多、地处僻静的滩涂,正是白鹭、野鸭、天鹅、黑鹳等大中型野鸟的理想栖息地。当我们成群结队登陆时,它们早就吓得飞走了。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有跑不动的鹌鹑幼崽,而躲藏在附近的成年鹌鹑具有高度的隐蔽性。东滩是我们村的芦苇滩、黄沙滩,而整个驼鹤洲有一个村庄居住,种地、种菜、种树,这便使得驼鹤洲不可能是“鸟的天堂”。我们所倾慕的“鸟的天堂”,应该是在那些人迹罕至、荒无人烟的沙洲、沙滩、湖泊、湿地,或者叫生态保护基地。每年的晚春和初冬,人们在夜里刚刚躺下睡觉,往往会听见沙洲的上空发出阵势浩大的嘎嘎嘎嘎的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一刻钟以上,有些瘆人,就会明白这是成群结队的候鸟在迁徙,尤其是天鹅、野鸭,而我们喜欢笼统称为大雁、鸿雁。

它们往往在夜间迁徙,“昼伏夜出”,是出于族群保护的需要,防止被沿途的一些猛禽猎杀。我第一次看见它们从鸭蛋洲上空掠过,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晚上七点,偶尔在村里的空旷地带散步,借助星月之光,抬头望见四五拨野鸭、天鹅结队飞过,至少有三千只,可能有五千只。它们或人字形,或一字形,或圆弧形,随意转换、组合。那庞大的阵势胜似雨后的彩虹,有若垂天之云。更重的是,我用手机拍摄下来了。随后经过打听,我得知附近的驼鹤洲、江心洲、龙感湖最近几天的白天,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栖息、捕食,翌日便不见了。由此可以猜知,这些不同批次的大雁都是在夜间迁徙的,白天会选择人烟稀少的沙洲、湖泊、河滩、水库,作为临时栖息的“驿站”,补充水分和蛋白质,养足精神。在我的持续观察中,大雁们最早起飞时间是在冬天傍晚的五点半,附近江心洲的临时栖息的成群大雁,便陆陆续续飞过来,开始了夜间迁徒模式,而此时节天色尚明。可能正因如此,大雁们少了几分恐惧感,飞翔的阵列几乎都很短很小,一二十只编队在一起,各自为阵,漫天乱飞,极少鸣叫。只有到了天黑时分,恐惧感增强,它们才会逐渐聚拢在一起,几百只、上千只编队,有若垂天之云。同一时段,十天之内,我见证了四次雁阵经过,依此推算,每年应有十次雁阵陆续经过故乡沙洲。其中,我听到雁阵鸣叫飞过的最晚时间,是晚上九点,表明它们可能是从外县起飞的,已经飞了三个小时。此时节,漆黑夜空看不见它们的身姿,但是根据巨大的鸣叫声判断,它们必定紧密聚在一起。人亦如此,你我都是过客,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毅然飞走了。小部队不安全,自然跟大部队聚在一起。我们小时候几次夜间看戏、看电影,半夜回家时都是跟大部队走在一起。

很多年后,我梦见自己走过家乡之河,夕阳之下,一条带状的浅河,河里的大鱼侧起身子游动,像是故意向我显摆,而两岸花草奇异,五色斑澜,几只白羊静静吃草。这一切仿佛是少数民族的腊染,或是大漠敦煌的壁画,具有深邃的美感,令人对生命充满敬意。又梦见自己骑车走在河堤边的双岭里,阳光充足,绿色迎人,路面很干净,晒干的牛粪积累成一大片,如棉被一般铺在路上。又梦见环绕石门的一带河滩上,搁浅了很多很大的死鱼,都有扁担那么长,可惜都干涸而死,尸体发臭。里面有一条我很爱吃的大鱼,似乎是鳡鱼,似乎是鲟鱼,真是可惜了。有外界新闻记者指责村长,为何不让村民及时捡鱼,浪费食物资源,而村长很觉委屈,说是各小队人数不一,不好分摊。我明白这只是梦,现实中的那些意外之财,会马上被人抢光,不需要命令。比如有人在河边意外捡到几件古董,结果村人们将河滩全挖遍了。长大以后,我陆续做了这些情节离奇而充满寓意的梦,表明我可能很想念故乡的河滩,儿时的河滩,长江干道的河滩,而三江口附近的廖岭铺戏台所在的洲尾,是我儿时沿江而下探索的极限与终点,未曾前去的地方。生长在长江边,记忆与性格似乎永远跟河滩湿地有了联系。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未曾达到廖岭铺戏台以下的河滩,不是未曾拥有幸福的童年和幸福的家庭,不是未曾拥有中意的桐、杏或莠,而是此生未曾作过一次长江干流的漂流探险,完成自己作为“长江之子”“自然之子”的文化塑造。我更喜欢超越肉身、为“形而上学”而活着的自己。我驾驭不了随波逐流的皮划艇,不愿意全程包船或逐段坐船,但时可以背着小小的行囊,独自一路步行。最完整的游历方式,不是从鸭蛋洲或齐安出发,而是从入海口申城逆流而上,历经扬子江、楚江、荆江、川江、金沙江、通天河、当曲(其中前四段统称为长江,也即中国最早意义上的长江,源自岷江),走过沿途的城市和乡村,独自旅行到长江发源地的唐古拉山、格拉丹东山、可可西里山。这才是我作为“长江之子”的最大愿望,而其感情基础是我儿时对故乡沙洲河滩的多次探索与遐想。昔日是“长梦落沙滩”,如今是“长梦落长江”。

长江源头,自先秦以来,长期被认为是川江支流岷江,源自岷山,而这似乎是大禹治水时的认知结论。《尚书·禹贡》云:“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山海经·中山经》云:“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战国荀况《荀子·子道》、东晋郭璞《江赋》亦持此说。《汉书·地理志》云,越嶲郡遂久县有“绳水,出徼外,东至僰道入江,过郡二,行千四百里”。僰道即宜宾,绳水即金沙江。这说明国人早就知道金沙江的存在。绳水亦称泸水,因而诸葛亮《出师表》云:“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金沙江之名始于元代。《元史·地理志》云:“丽江路军民宣抚司,路因江为名,谓金沙江出沙金,故云。源出土蕃界。今丽江即古丽水,两汉至隋、唐皆为越嶲郡西徼地。”此外,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也……又东北至僰道县,入于江”,“岷山在蜀郡氏道县,大江所出,东南过其县北”。他探查到金沙江的支流若水,也即雅砻江,源于邛崃山脉。其实再往上勘察,雅砻江源于巴颜喀拉山南麓。由此可见,郦道元拓展了长江源头的探索,但囿于传统认知和现实条件,依然坚持“岷山说”。与此说同脉的,是峨眉山等岷江上游所在区域。盛唐李白《峨眉山月歌》约略涉及此说:“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北宋苏轼《游金山寺》云:“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其《临皋闲题》云:“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李白、苏轼等西蜀文人忙于出蜀发展个人事业,对长江源头的探索缺乏兴趣和条件。

明初洪武年间,金陵天界寺高僧宗泐奉旨率团队出使西域求经,四年后返回时,途经河源地区,作诗《望河源并序》,于小序中道:“河源出自抹必力赤巴山,番人呼黄河为抹处……其山西南所出之水则流入犛牛河,东北之水是为河源。”抹必力赤巴山即巴颜喀拉山,犛牛河(牦牛河)即通天河。由此可见,宗泐利用西游之机发现了黄河源头,无意中也发现了长江源头,而且他自己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点,类似哥伦布西渡大西洋寻找印度,无意中发现了中美洲。这便是后世关于长江、黄河“同源说”的最早依据之一。但是他至少发现了金沙江之上的通天河,为此后的探索提供了路径。晚明崇祯年间,地理学家徐霞客“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经实地勘察,写出《江源考》,认为“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其远亦同也”,“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他指出金沙江发源于昆仑山南麓,比岷江长一倍,因而金沙江才是长江源头。他还富有预见,指出“江源从无问津,故仅宗其近”,意即他只探源至金沙江,离昆仑山尚远,因而金沙江之上的源流,肯定还很长远。《徐霞客游记》现存60余万字,而《滇游日记》多达25万字。徐霞客当时在丽江土司木增的邀请下,到达丽江府和玉龙雪山,停留16天,原打算继续前往西北的忠甸,也即今日之迪庆香格里拉,但是因沿路盗匪众多,未能成行。忠甸距离玉树尚有一倍路程,他更加无缘见到通天河。但是,他的探查方向是正确的,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区域,正是长江源头所在区域。

清代康熙五十七年(1718),康熙帝在制作《康熙皇舆全览图》时,派三人小组“往绘西海、西藏舆图”,对长江上源的山系实地勘察,在地图中绘出通天河、木鲁乌苏河(金沙江上游)等河流,寻迹至唐古拉山,但未能找到长江正源,只说“江源如帚,分散甚阔”。乾隆二十六年(1761),礼部侍郎齐召南写成《水道提纲》,指出当曲、楚玛尔河等河流是金沙江的源流。他素来精于舆地之学,是清代著名地理学家、历史学家、博物学家。建国后,为修建三峡大坝,有关人员曾经研究长江源头,进展不大。1976年,一支由28人组成的长江源头考察队,经过两个月的勘察,确认长江的正源是唐古拉山的沱沱河。至此,沱沱河、当曲、楚玛尔河被后世称为“长江三源”,且引起不同意见,各执一词。1986年,中科院一批地理专家组团对长江源区部分河流进行勘测,发现当曲与沱沱河相比较,前者在长度、流量、流域面积、水系发育等方面明显占有优势,认为当曲应为长江正源(这种思维正是徐霞客式的思维,他比较长江与黄河,预测长江应该更长,绝不止步于金沙江)。2000年,中科院遥感所刘少创利用卫星遥感影像对长江源区的当曲和沱沱河的长度进行测量,结果表明当曲的长度是360.8公里,沱沱河的长度是357.6公里。他接着赴长江源区考察,在唐古拉山东端北麓找到当曲源头,隶属青海玉树杂多县结多乡。从源头算起,长江总长度是6236公里,是中国最长的河流,是世界第三长河,仅次于非洲尼罗河和南美洲亚马逊河。随着江源地区冰山冰盖的融化,长江源头的长度还会逐渐增加。

我多次去过申城、金陵,还去过张家港、江阴,见过扬子江和大运河,算是比较熟悉,毋庸赘言。楚江是自金陵至柴桑段,包含淮右、江左两省。李白《望天门山》云:“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我至少去过柴桑,散步走过那里的长江大桥,跟随宾馆的两个女服务员,在湖泊里荡舟唱歌。我起初在江边散步,遇见她俩,于是邀请一起走过长长的大桥,等到返回时,极其疲惫,只能坐三轮车。那时节她俩只有十八九岁,天真烂漫。荆江长达1061公里,约占长江干流总长度的六分之一,包含荆湘两省。荆江上游端巴东,中游段洞庭湖(去过君山、岳阳楼)、湘江(去过长沙岳麓书院、爱晚亭、湖湘师大、田汉大剧院),下游端小池,我都去过,算是缘分。我后来在中游段的汉皋生活了十四年,苦乐自知,但很喜欢在平湖门的江边独自行走,在汉阳门码头坐轮渡。川江亦称蜀江。刘禹锡《竹枝词九首》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对于川江,我去过奉节老城,去过白帝城,去过世界最大天坑的小寨天坑,而且是在三峡大坝尚未合拢前,那时节奉节还有汽渡,江面还有一些木帆船。对于嘉陵江,我最感情趣的是山城朝天门码头,位于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是长江上游的著名水码头,自古江面樯帆林立,舟楫穿梭,而且作为景点,至今犹在。对于岷江,我去过蓉城太古里、武侯祠、杜甫草堂、熊猫基地、西南师大、小龙坎,呆了三天,顺便还去过临近沱江的三星堆博物馆,可惜未到岷江、沱江边。

我到丽江游玩时,去过黑龙潭公园,去过丽江古城,去过玉龙雪山,去过金沙江的虎跳峡。那里是“长江第一峡”,也是长江最凶险的地段,落差极大,类似黄河的壶口瀑布。随后,我到迪庆香格里拉游玩,参观普达错公园、碧塔海、龟山公园,在藏族民家观看家班歌舞晚会,吃碳烤牦牛肉,而那里是金沙江上游。通天河自青海玉树始,是《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唯一两次经过的地方,是徐霞客很想涉足的,是我未曾涉足的。从电视片《话说长江》里,我可以看到扫帚状的江源地区,有漫天的雪山冰盖,幽深的冰窟水洞,喷薄的泉眼沼泽,奇异的雪莲花、白杜鹃等高原植物,奔跑的野驴、野马、藏羚羊、白唇鹿。因为天敌相对较少,植物营养丰富,那里还有成群的野鸭幼崽,早已成为鸟的天堂。这也是中华鲟每年春天要集体溯江而上,到长江上游产卵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金沙江上端与下端之间的落差,高达3000多米,因此成为长江漂流探险的主要河段,是“长漂第一人”、乐山籍的尧茂书于1985年7月触礁遇难的地方。他为了抢在美国人之前,完成漂流长江、征服长江的活动,不料从格拉丹东山向下漂流33天后,葬身于金沙江的无人区,尸骨无存,年仅26岁。他的整个漂亮计划,是100天抵达长江入海口申城,33天猝死,正好是三分之一。尧茂书在漂流中,还遇到山体泥石流爆发,遇到藏区喇嘛们在河边祭神,在岸边休憩、拍摄时,遇到狼群的进攻,遇到棕熊抢占橡皮筏,将他的食物全都吃光。尧茂书是中国当代户外终极探险的第一人,激励着许多人去征服“母亲河”长江、黄河。1986年,两支中国长江漂流探险队先后挑战金沙江虎跳峡的漂流极限,反复尝试,成功征服,并且首次完成了漂流长江的任务,但是依然有孙志岭等四个队员牺牲于虎跳峡。1987年,他们再接再厉,继续尝试完成首次黄河漂流探险的任务,而雷建生等四个队员又牺牲于黄河拉加峡。此后,野外探险的人员越来越多,纷纷征服珠穆朗玛峰、罗布泊、天坑地缝等,还有开展高空钢丝、高空飞索、翼装飞行、伞衣滑翔等探险项目,每年死亡100人以上,而近年死亡约有400人。

在未来的长江之旅中,我要排除千艰万险,一边行走,一边生活,一边写作,一边研究,辅以各种文史、见闻、经历,撰写一部别开生面的长篇游记散文,叫做《长江传》。它不同于郭璞的《江赋》,不同于陆游的《入蜀记》,不同于刘白羽的《长江三日》,不同于纪录片《话说长江》,不同于电影《长江图》,不同于多家绘画《长江万里图》,或许类似比尔·波特的《黄河之旅》。

在我生活汉皋期间,以及移民江南期间,或者说是新世纪以来,长江不断经历重大变化,令人眼花,令人头晕。比如船舶机动化普及,三峡大坝建成,长江中长线轮船航运停止,众多长江大桥建立(渡船越来越少),长江禁渔令实施,中下游沿线湖泊剧烈枯水,沿江城市外滩公园建设,长江垂钓者越来越多,南水北调工程实施,长江运河工程实施。比如正在实施的南水北调工程,东线扬州,中线丹江口水库,西线通天河,在引水上联通长江、黄河、淮河和海河,完工过半。即将实施的荆汉运河工程,起于荆州的松滋口,止于汉皋的东荆河口,利用原有河道和新挖部分河道,建成230千米长、8米深、90米宽的人工河,能够通行万吨船舶。这一措施可以解决江汉段“九曲十八弯”的迂回路线,解决荆州段船舶吨位的受限瓶颈。理论上说,我担心它会带来负面因素,比如影响洞庭湖的枯水补给,影响沿线城市的经济发展。

我对万里长江的无限依恋,源于儿时对故乡河滩的依恋,那里有长线轮船,有木船,有机帆船,有成群的江豚,有伙伴陪我行走于河滩,有父亲带我乘船漂流。那里有母亲在家等我吃饭,有我对远方与未来的无限憧憬。当初没料到,走着走着,这一切温馨而美好的东西,都纷纷消逝不见了。我现在可以追寻的,似乎只有总体的、历史的、文化的长江与故乡。此时节,我家早已从鸭蛋洲搬迁到河对岸的江湾村,而这里正是廖岭垸、江口垸与石门垸交汇的地方。中年的我,依旧喜欢沙洲,喜欢河滩,喜欢独自在河滩漫步,不仅是沙洲西边的河滩,还有江口垸外的河滩。这里其实就是儿时所谓“长梦落沙滩”的尽头,就在廖岭铺河滩的内江对岸,寒天之际,河床萎缩,小心踩着“丢摆”的巨石,就能跨越巨大的豁口,走了过来。这里的蛮荒世界或许不属于儿童,而属于中年。

每天傍晚,夕阳西下,大片大片的河滩,我独自一人走过草甸、麦田、芦丛,夸父逐日似的,终于拍到夕阳在河边芦丛消失前的一刹那美景。每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在故乡的河滩芦丛中散步,恰似一只迁徙江南的大鸟,又回到昔日的故乡。我憎恨人太多太多的江南,憎恨江南太多太多的人。我现在好像得了严重的自闭症,只想独自观赏最绚丽最荒凉的落日,在大纵深的长江边,芦苇荡。想想以前自己认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我真的很恶心。世界规则似乎全变了,熟悉的人都远去了,而我对于自然的心思依旧如海棠,株守原地开成最朴素的花朵。在故乡河滩的溶溶落日中,两只黑鹳嘎嘎盘旋飞去,一群八哥轰然来回穿梭,几头黄牛在宽阔的草甸上悠然吃草,像是配合我的视频拍摄,尽情展现浅滩、草甸和麦田的博大胸怀。一大片草甸开垦麦田,另一大片草甸饲养黄牛,似乎有几十年的历史,而我见过最多一次的黄牛,约有三十头。所谓牛棚,就在附近堤上的防汛屋里。落日余晖,旷阔麦田,森森芦苇,活跃鸟群,汤汤江水,来往轮船,这些都是故乡河滩的“标配”,都是几十年来的“乡愁”。我不禁作诗曰:“古渡日薄兮西岸,幽人思君兮潸然。兰舟容与兮不进,此心惆怅兮无端。”

江口垸外的河滩,枯黄的芦苇荡更是成片纵横,呈现为“S”“F”“T”“L”,极具河滩美、荒凉美、国画美,而且似乎只有中年人才能深刻理解这些内涵。芦苇荡的纵横分布,主要受人行道的影响。其中最大最长的一条,自然是昔日江口垸的渡口通道,约有500米长,2米宽,两边芦苇林约有3米高,形成一条阴森森的芦间走廊。因为昔日曾经几十年、上百年用作渡口通道,地下早已铺有一层一层的砂石,被泥土覆盖后,再被乘客们反复踩踏,早已硬化如公路。1998年渡口被弃后,这里成为钓鱼人的天堂,常年骑车、开车前来,以致路面毫无变化。这段芦间走廊让我想起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里的情形,仿佛是杀人越货、藏污纳垢之地。事实上,这一带治安很好,一派安定祥和,一些钓鱼人或只身或结伴,几乎互不往来,默默来去。其他的纵横阡陌都是麦田种植户整出来的,大多便于开三轮车,运输粮食和化肥等。可以这么说,渡口通道和麦田甬道的两边,只要土壤肥沃,水分充足,就会长出成片的芦苇。用于汲水的草沟,更是被芦苇们占领挤满。芦苇的繁殖方式包括根茎延展、芦花飘浮,繁殖力极强。冬天,芦苇丛里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成群结对的苇叶莺、山雀等小鸟,在啄食芦花里的微小种子。春天,这里有芦芽、荠菜等野菜。夏天,新鲜的芦苇叶是涨水时节的鱼群的美食。秋天,河鱼正肥,天气合适,钓鱼人能钓一天一夜。

我还可前往河闸堤外的河滩,那里有昔日四道沟渡口的通道,也是两面长满芦苇。狭长的河滩早已被芦苇和树林所占领,更加荒芜,而且鸟巢处处。只有到了冬天,内河趋于干涸,露出大片的河床,才有人在河床和河滩的交界处,开垦出一些菜田、豆田,在来年六月春汛之前收割即可。为了方便灌溉,河闸人在浅河和河床处挖沟,朝土岸堤下修了两三道引水渠。相对静止的狭长浅河里,被鸟儿们无数次捕食,几乎没有小鱼,但是还有几条大鱼,闷在水里,偶尔会兴奋地搅动水花,挑战人类、鸟类的智商和神经。因为近水河床松软,钓鱼人、捕鱼人都不敢贸然行动。那么大的鱼,最大的黑鹳也无法吞食它们。夕阳之下,天上、水里各有一个红太阳,红药丸,此正是:长河落日圆,我栖在乡关。人间好景观,独自觅河滩。近水河床有两三条破船,像是铁划子,还有几条破轮胎,几口破油桶,散乱的木棍,再配以远方河堤上袅袅升起的燃烧秸秆的黑烟,活脱是三国赤壁战场的情形。狭长浅河还有一片淤积成堆的浅滩,实则是微型的沙洲。此时节,若是有小鸟站在上面鸣叫,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情形,极为应景。哦,这一切似乎在梦里见到过。

我吃惊地发现,这里裸露的河床上,更有近十处圆形的水坑,犹如大片白色河床和大片酸模草甸上的眼睛,貌似浪漫,实则是恐怖的沼泽坑,且不时从静态的水面冒出来一些沼气,像是有甲鱼在里面呼吸。我捡起一根长树枝深深插进去,狠狠插到底,再抽出来,观测其污染部分,长达1.5米至2米。几天前,有人在河床近处新挖了一个土坑,露出与浅河齐平的水,像水井一样。我将树枝插进去,里面竟然是深且空的。这正好证明这一带河床底下有着相对封闭的一层腐殖,在厌氧环境下发酵,生成了沼气。看来,这些已有的沼泽坑都是河闸人故意挖掘的,时间久了,变成了污泥深坑。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带有沼气层。我分析,河闸堤外河滩这一带,树木、芦苇众多,未被开垦,人迹罕至,树叶和芦叶长期堆积在河里,已有二十年,早已形成了腐殖层。河闸人早已移民江湾村附近,剩下的老人不愿开垦这大片河滩,可能因为附近河闸泵站的出水处阴气很重,曾经淹死了几个人。总之,这里是故乡各处河滩里唯一有着沼泽坑的地方。幸好我儿时未曾前来,否则一时好奇,就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如此狗尾续貂,连篇累牍,讲述江口垸和河闸外滩的情形,是因为这里是我儿时所谓“长梦落沙滩”的尽头风景。所谓“天尽头”的终极价值追问,在实际地理位置上不过如此。但是,它们的风景的确有别于我儿时在沙洲廖岭垸外滩所见的情形,亦有别于我在洲头河滩所见的情形,更具有诗情画意,更适合赋闲还乡以后游玩、观赏、品味。我仿佛走在一条莫比乌斯带上,兜兜转转,又回到人生的出发点,惊异之余,对人生充满敬意。人生又仿佛是大雁迁徙,气候变化了就必须及时转移,到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去,免不了走回头路。至少,这里于我是“崭新”的,更具有梦幻性的质,能够满足我对于故乡河滩的更多想象,显示空间意义的更多可能,便是足够了。哦,河闸堤外河滩的树林、芦苇林相对荒芜且封闭,秋天的退水时节,里面应该有被困的大鱼,没人捡拾,只能腐烂,变成一具恐怖的骷髅。这是我的幻想,也是我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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