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上星期家里的老宅终于拆了，看着老妈发过来的小视频觉得有点感慨。这是妈妈近十年的梦想，说着说着，几乎也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梦想。

老宅建宅32年，这是姑姑提供的准确数字，但在我的印象里觉得它已经屹立了四、五十年了，因为房型老旧，做工粗糙，当年造它的时候，虽然是爷爷奶奶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但碍于材料和造价，只做了最基础的，连砖与砖的垒砌都是用黄土而非水泥。

于是它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格外老旧。在我的记忆里就没有一面完好的墙体，就算做了内饰的涂料，也会在一两年之内迅速的斑驳。更何况是大门朝东，每个有阳光的日子里，我家的大门都会迎着太阳。那门上的漆可就更经不起了。

如此种种，更别说井字型的窗户和压花玻璃，房子总体呈现出80年代的风格。从老照片上还是受看的。但是它已经严重过时了。

对于老宅的重建，我是没有任何的异议的，但当房子拆掉的那一刻，我脑海里还是涌现了许多关于这座宅子的片段。我十六岁离家读书，后面又出来工作，加上每年回家的时候，满打满算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我的童年是在这幢房子里渡过的。

房子有二层。但基本的活动空间都在一层。二层是一个巨大的杂物间，介于有个喜欢收藏东西的奶奶，童年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在二层探险，放暑假的时候，我可以整天整天躲在二楼不下来，连吃饭都要端着碗跑上去。

可上面有什么的，淘汰下来的旧家具，过时的衣服，坏掉的电器，装电视的大纸箱，有时还会在抽屉里发现被虫和老鼠吃剩的种子，有家里多余的锅碗瓢盆，还有别的亲戚放在我家的东西，比如小姨开服装店缺胳臂缺手的人体模特，大姨从纺纱厂拿回来的大捆的线，也有在一楼收不下的影集，比如爸爸和叔叔当兵时候留影，我小时候，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

我在这样巨大的杂物间里头发挥自己的想像，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有无限且强大的创意。我把纸箱当家，把模特当家人，我拿纺纱做门帘和窗户，我拿旧衣服改造过后给模特穿，我在杂物间发现过去，现在和将来。

除去杂物间，我在一层的世界里是家庭成员，我和亲爱的妈妈住在左边的房间里，那里温馨柔软，她不逼我写作业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一旦她逼我写作业，我知道这房间里地板有多硬，也知道藏在门后头的洗衣板其实不是用来洗衣服的。这房间里我最感兴趣的是电视，它让我知道了还有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可每晚8点我都要离开它，因为那是我睡觉的时间。

再大一点了，我们从这个房子里搬出来，因为叔叔要在这间房子里结婚。更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又搬回了老宅。房子变的更旧了，房间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藏满了杂物，奶奶是个藏东西的能手，任何破烂在她眼里都是宝贝。

我读初中的那一年，由于家里的经济压力，妈妈不得已出门打工，我和弟弟早上六点被妈妈起床收拾东西的声音弄醒，我在被窝里看着妈妈拖着箱子出门，刚过完新年，前一晚弟弟在门口放的满天星碎屑都还没有清理，我和弟弟就成了留守儿童。 那一刻老宅与我都是孤独的，我与弟弟被留在这座水泥与砖木结构的空间里，外面滴水成冰。

后来我工作了，好几年都没有回家，那个砖木结构的空间让我回想起来倍感冰凉与寒冷，它老旧、腐朽、空间里充斥着破烂的气味，它是爷爷奶奶权威的象征，也是一个巨大的羽翼，在这片阴影之下任何人都要忍气吞声，小心谨慎。

如今，这片阴影终于推翻了，杂物间的小小王国消失了，写不出作业被罚跪的地板也清除了，陪着我被留下的那间房间也被利爪铲到，当瓦片被卸下时，我从视频里看到了太阳照进了三十二年都没照进过的地方，还有那样单薄的墙体，那样纤细的顶梁，那些被风雨朽烂的窗框，我想起了无数个月光照进来的夜晚，贴在我房间墙上的美少女贴画，被弟弟用彩色笔涂鸦的客厅，永远油腻的厨房，下雨会漏的洗手间，更有小时候比胆子的楼梯，种了两棵桔子树的院子。

老宅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与它的故事也完结了，可我感谢它，让我前二十年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让一家人有个避风避雨的地方。在我的想象里，老宅应该也在等待被拆掉的那一刻，因为它终于从紧巴巴的状态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