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缸

1

越往下读《平凡的世界》，越感觉路遥大师实在太厉害了！在这部作品中，不仅主角个个出彩，而且对配角的塑造也让人过目难忘，比如田福堂、孙玉亭、王满银、田二……

不管是写在社会变革下农民对政策的反应、诉求以及由此造成的矛盾；还是写劳动与挫折、爱情与理智都能让人那么的共情，甚至沉浸在其中。

我觉得这部作品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细腻。不管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还是原西县城与黄原的街道；不管是男人与女人、父与子、兄弟，还是假想敌、朋友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作者有时会花一整章的篇幅来写一个配角，主角在里面就像打了个酱油。从创作手法上，简友西门西告诉我说这是一种衬托手法，文学非机器，允许有闲笔，特别是大部头作品，不是比谁更严谨，而是比谁更有灵魂魅力。

但从生活的角度和对人生的理解上看，我们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同时也充当了别人生命当中的配角。我们会不自觉地对比别人的人生，从中去汲取养分和了解怎么避坑。

所以第三十五章，作者又花了一整章的篇幅来写金波的爱情故事，很美好，很忧伤，读完后感觉就像幻境一样。这是不是也侧面在写孙少平，预示着她与晓霞的爱情也会像泡沫一样，炫彩而转瞬即逝？

2

也许我不太懂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谊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少平和金波肯定是其中的榜样。

少平不知道，在他慢慢向东关邮政所靠近的时候，金波也热切地想见见他这位老朋友。为友谊，也为自己埋葬了三年的心事。

很奇妙，季节往往能影响人的心境。当金波看见“河岸上一缕缕如烟似雾的柳丝和山湾里那霞光般灿烂的桃花时，一种无限忧伤的感情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叹息，想歌唱，想流泪，尤其想和什么人谈一谈他曾有过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远不能忘却的往事……”

“所谓和别人谈一谈，那就是和少平谈一谈。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孙少平，他就只能把他的故事连同自己一齐葬入坟墓中。”

所以当孙少平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马上“喜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点惊讶。”

可爱的金波先不问少平的长长短短，而是如往常一样，马上动手做了一盆子鸡蛋面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门，首先需要的是一顿饱饭。

3

那为什么金波会有这么体贴入微的性格，总是对少平这么友好呢？

首先肯定是家庭的影响，少平一家曾借金波家的窑洞住过一段时间，两家互相照顾，关系特别好。

少安要结婚，孙玉厚跑到金波家借钱，还未等开口，金波父亲金俊海就直言有那个钱，能借给他们；金波妈妈也特别疼爱少平，给他缝制服，怜惜他在家干苦力活又吃不饱，往他枕头下塞白馍……

其次，可能由于习惯吧。一直以来金波和少平，金秀和兰香处得就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金秀会为了兰香放弃上学而哭，金波会为了少平被受欺负而设计打了一回顾养民。

再有，就是金波曾当过兵，经历了一些世事，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在本质上，他与孙少平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揽工汉。

我们的金波其实很迷人，“这个快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虽然个头仍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又精干又潇洒。皮肤还像女孩子那样白嫩，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双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让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顾盼。”

“已有不少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侧面一打听，是个临时工，就都遗憾地退缩了。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有职业的女孩子来说，找对象当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没有正式工作，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

金波明白这些，而且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去谈恋爱，因为有一位姑娘早就占据了他的心。这个早熟青年几年前被爱情的烈火烫伤后，直到如今还未痊愈。但是他被没有被爱情创伤所打倒，反而成熟了许多。

这么说吧，金波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汽车司机，在城市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农村，家里条件就相对优越了。

所以成长于小康之家的金波一开始对少平所经历的苦难，比如忍饥挨饿；穿着破烂衣服站在同学们中间，自尊心在受着怎样的折磨等等并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直到在那远离家乡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悲剧后，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难！生活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是等待别人来安排，不管结局是喜是悲，总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有了这样的认识，人就会珍视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因此平时他心平气静地干着临时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运。

“上班时，他穿上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破烂工作衣，不要命地搬运那些大大小小的邮包，吃苦精神使所有的正式工都相形见绌。他卖力干活不只是怕失掉这只临时饭碗，而是一种内心的要求。”

“在这方面，他的朋友孙少平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当然，这样的劳累也有解脱某种内心痛苦的作用。”

“下班后，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只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静静地坐着喝，即使不渴，他每天也要用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面对着茶缸发一会呆呢。”

“这是一只极普通的白瓷缸，上面印着一行‘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对金波来说，这只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青和爱情的证明……”

“喝完茶水，他把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柜，就到老桥那面的繁华闹市去遛达一圈。他是个爱讲究的人，上街前总要洗洗脸，把头发梳整齐，换上那身褪色的干净军装和那双雪白的球鞋。”

“每当穿行于闹市之中，他常常不会留意到姑娘们爱慕的目光。越过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见的仍然是那片绿色的草地，奔腾的马群和那张亲切可爱的粉红色笑脸；耳边也总是传来那支摄人魂魄的歌声……”

“他有时候就旁若无人地满面泪水在街头行走，而不管有多少惊诧的目光在瞧他……”

4

现在，他满足地看着少平吃完了他做的鸡蛋面片，欲言又止。他知道少平也常常有一大堆困难需要去解决，他的这个小小失落似乎不值一提。

但人的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是需要有一个情绪出口的，他终于向少平提议说去黄原河边走一走。少平马上就答应了，他也感到金波今天的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夜晚的黄原城闪烁着繁星般灿烂的灯火。远远近近的灯光投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里，一片明光闪闪。风并不温暖，但很柔和地吹过来，像羽毛在人脸颊上轻拂。”

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块，心里就会踏实下来。少平自到黄原后，第一次这么悠闲地出来散步，心情倒有说不出的美妙。两个人手臂相攀着在夜晚的河边上款款而行，看起来倒像一对亲密的情侣。

这样的画面真美好。起先他们都默默无语，后来两人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弯弯的月牙儿像一柄银镰，悬挂在乌蓝的天空。

金波凝视着满河流泻的波光灯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少平问出后并没有多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朋友收拾心情。

金波沉默了一会儿，便给少平讲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5

金波当兵的驻地在青海。他是文艺兵，在师部文工团吹笛子，文工团和师部住在一起。

“驻地周围几乎没什么居民点，几十间简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边上围着一圈白花花的盐碱。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列绵延不断的山峦。峰巅之上终年戴着雪冠。”

驻地旁边有一个军马场。“日出的时候，出牧的马群像一团团彩云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时候，又从地平线那边涌涌地漫过来。马的嘶鸣声打破了草原上梦境一般的寂寥。这时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动起来。”

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在这军马场的马群出牧和归牧的时光，刚来的新兵蛋子们总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观看这壮丽的一幕。

只不过后来大家都厌倦了，只是金波还保留着这个节目，不再看早间，但是从未放过观看晚间马群归牧时的那个场面。

“唉，你没有身临其境，你就无法想象那景象是如何激动人心。那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下沉。草原上的落日又红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绛红。就在这一片绛红色中，归牧的马群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起先，那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在圆圆的红日里蠕动。这条黑线慢慢地变得粗大起来。不久，你的眼前就滚动起一片奔涌的彩潮。马群越来越近，绛红色的草原上像卷起了一团狂风。”

“你感到脚下的土地都被马蹄敲得颤动起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马的警号般的嘶鸣；马鬃像燃烧的火焰似地飞扬。牧马人套杆上的绳圈在空中划出一轮轮弧线。咸水湖上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飞鸟。”

“与此同时，军马场的马驹欢叫着冲出棚栏，去迎接它们的父母亲归来……”

不知是哪一天，从那远方归牧的马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唱声。那是藏语的《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声嘹亮又美妙，那副嗓子完全是野腔野调，但却如同金属一般辉煌。

金波完全被迷住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位藏族姑娘？从此，“想见你”的渴望便强烈地折磨着他。奈何部队纪律森严，金波无法随意走动。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接近”她的办法。每次当那女孩唱完那首歌后，他就站在营房后面的高处用汉语沿唱一遍那首歌。他相信，她一定会听得见。

每天如此。直到有一天，女孩唱完第一段就不唱了。金波就纳闷儿了，她每次都是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全部四段，今天是为何？“百灵鸟啊，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

她是不是在等待我唱第二段呢？金波突发奇想。他那样想就那样做了，没想到他唱完第二段，女孩跟着就唱第三段，他的心狂跳不已，泪水刹那间就涌满了眼睛。

就这样的，他和她就利用歌声“交往”起来，金波想见到女孩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他不顾军纪，在马群进场之前，飞跑着来到军马场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女孩见面了。

她和金波想象中的完全一样，“红红的脸庞，黑黑的发辫，一双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牙齿憨憨地对着他笑。

他们相对而视，金波不由得哭了。女孩一边帮金波擦着泪水，一边激动地说着什么，可惜两人语言不通，急得用手乱比划。其实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们拥抱在一起，那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但实际上什么都存在着。这时，军马场的政委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一切都结束了……

他很快复员了，临走的前一天，他不再顾忌什么，直接跑到军马场去见那位他心爱的姑娘，他要下决心把她带回他的家乡。

可是，他没有能见到她，她被调到另一个军马场去了。她托留在那里的同伴把公家发的一只白搪瓷缸留给了金波，金波强忍着泪水，最后也把自己心爱的竹笛托那位同伴转交给她。

“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呀！”金波从石头上站起来，几乎出声地哭了。少平也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

6

好了，大家现在知道为什么每次金波下班后都要用一用那只普通的白瓷缸了，即便不喝茶。这神秘的仪式感背后原来有这样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太遗憾……

实际这一章的标题拟成《金波的故事》也可以，但是我觉得有些单调（不够全面）。因为除了金波的叙述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倾听者——孙少平。少平也充当了一次白瓷缸，只不过这次装下去的是一杯苦涩的水。

这就是朋友啊。我不时时需要你，但是却会一直惦记着你。平时你可以把我藏在小柜里，但需要时你一定会把我拿出来，我当你忠实的听众，你也爱惜着我。

白瓷缸是个很普通的物件，人人可拥有，而因为是你送的，所以变得不一样。我觉得那个女孩实在太高明了，用这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就让金波永远地记住了她，虽然我不能跟你走，但永远陪伴你的生活。

另外，我觉得朋友之间的友谊也要像一只普通的白瓷缸，不加修饰，实用就好。如果朋友之间参杂了太多的利益，留足了心机，变得花里胡哨的，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像少平和金波，你懂我，我懂你，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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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四，第二部第三十五章读书笔记，总第45篇。

今天偷懒，休息一下，把《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十五章的读书笔记合集了。另外，此章引用较多，那是因为路遥大师写得太精彩了！就让大家沉浸式欣赏吧！（紫湘脸皮真厚！）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