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余惜之已三次落败于科举了,人常说事不过三,随之消耗的不只是他清贫生活中少有的财富,更有一个意气风发者莫大的热诚。
余家祖上是制墨的,也曾拥有很大规模,奈何到了惜之这一代家道中落,勉强能以之维持生计。自小惜之便和所有寒门子弟一起苦读圣贤书,想要一举成名,光宗耀祖。
但事与愿违。
余惜之背着厚重的行囊载着满心的失意归家,首先看到的是那棵熟悉的古松。这松十分大,枝干十分遒劲,已有几百年岁,坐落于余家的前院。惜之自小爱这松,年少无知时,把松树当做朋友,常常与之对话,惹来旁人的哄笑。后渐渐长大,看着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万树皆成枯枝,唯有松独立青翠不知寒意,内心生出崇高的感情。他时常思忖,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松,如同千千万万的人。而这棵树,在看不见的年月里生根,吹过百年前的风雨,最终遇到了自己。
贰
余父已经年迈,但眼神仍旧凌厉,惜之一直对父亲敬而远之。此番刚到家门,父亲便手执斧头出来,声称要砍了老树制墨。
“不可!要砍它先砍我。”余惜之张开双臂挡在树的前方,神情显现出前所未有的不可侵犯,那份笃定毫无商量的余地。连余父也被这份不寻常吓到了,周旋了一番便将斧头仍倒在地,负气而走。
惜之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呆立在原地,心中万般愁绪,一时之间,古人不得志的诗赋都涌上心头。无论是抽刀断水还是举杯消愁他都无以为之,百无一用也许真是书生。而这古松是一个树洞,他会向其诉说自己的所想,可在此时,他无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叁
余惜之没有放弃科举,他自小便想走这条路,从没想过别的路。这一路走来,虽未头悬梁锥刺股,但勤恳读书一日也不曾懈怠。
余父也向他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此番他更为煎熬,念书的间隙常常思索若是再落榜而归该如何是好,日复一日,精神都有些恍惚,人也消瘦了许多。
这日夜里,他无知觉地睡着了,进入了一个云烟缭绕的梦境。梦中有一个书生,面孔是全然陌生的,感觉却有莫名的熟悉。这人说:现下我赠你一个锦囊,保你高中,随后便飘然远去了。惜之打开锦囊,竟是一盒墨,墨旁有张字条,上面写着:“古树松烟。”惜之猛然一惊,梦醒了,院中隐约着父亲的身影,他正在伐树。惜之心下大惊,立刻起身出门,而在门口时他如同被施法,突然停滞。脑海中闪现出方才的梦境,竟是呆呆地,一步也迈不出了。
那棵陪伴着惜之有如朋友的古松,就这样终结了作为植物不显高贵的生命。惜之看着古松倒下,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下。
肆
松香已流,余父将松木放入窑中,点火燃烧,窑顶设有小孔,烟粒留在内壁,余烟从小孔中飘出。这窑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惜之将自己关在屋中,他不想看到空落落的那方土地,也不想看到缕缕燃起的松烟,他知道,那足以击垮他。
停薪冷却后,余父开始刮取碳黑。他双眼放光,坚信这棵老树会生产出大量上等的烟墨,而让他大为惊诧的是,这庞大的古树,燃烧了三天三夜,最终的墨却少的可怜,刚刚装满一小盒,便再无从得之了。
余父灰头土脸地敲开惜之的门,将墨交与他,惜之双手颤抖着接过了墨,脑海中又显现出那晚停步的自己。余父愤懑地诉说着这古树有违常理,只制得了这一盒墨。惜之却突然地更加坚信那个梦境了。明亮的心绪让他稍感安慰。
伍
第四年进京赶考,余惜之带上了这盒墨。他一直将它视作珍宝,这既是自己的故友,也是前路的希望。惜之成竹在胸,下笔如有神。这松烟墨色泽偏暗,不似油墨光亮,却显得古朴苍茫,有别样气质。墨到纸上则轻微流转,载着惜之的思潮行云流水般。所书皆是文字,但透过这些文字,好似能看到一幅悠远空灵的山水画。
这一次,让所有人惊诧的是,余惜之中了状元。
一日看尽京城风物,功成名就归故里的夙愿也达成。余惜之回到了家乡担任知县要职,有了自己的府邸。余家的家业也再度兴起。由其父传授工艺,松烟制墨法很快就在当地得到承袭。人们纷纷来买余家的墨,市井传言用余家的墨考试就能高中。余惜之苦笑,其父不多言,只乐于利益。
余惜之的生活被名利和政事填满,但他并没有失去一个文人的风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在自己的房中读书,疲倦将睡时,他会郑重其事地从床前的箱子里取出那盒还未用完的松烟墨。默默地出会儿神,有时还会说几句话,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
陆
若干年后,余惜之垂垂老矣,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后来的他,终日在病榻之上。这日,他睡得很沉,进入了一个梦境,云烟缭绕中有一颗古松,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棵古松。忽然地,这古松化作人形,竟也是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惜之大惊后赶忙上前,他握着老人的手说道:“我对不住你,那晚我看着你被父亲所伐,并未加以拦阻,就为了一个半信半疑的梦。说到底,是为了我自己。我……我无话可说。说着,他跪倒在地。
面前的老人笑了笑,将他扶起。眼神中凝结着圣洁的光。 “我怎会怪你,当年你梦中的那个人,便是我。”“是你!”“成墨是我的宿命,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在你的手下书写。至于高中,与我毫无干系,都是你的努力所致。也许我只是给了你信心。”
一切都变得明了。余惜之终能释怀了,透过老人深邃却温暖的眼眸,他想起:
那一年雪后初霁,他从老远的学堂回来,脸和手都被冻的红肿而干裂。家门口的古松上还积有残雪,在冬日的阳光下有如琉璃通透,闪现出忽明忽暗的光。这光并不强烈,却格外圣洁,照进了惜之的心里。
那一年家徒四壁,日子过得艰难,同窗们也都排斥他,不与他交好,他满腹委屈无处说,满腔志气无处道,这棵古松虽无言却成了他漫长的时日里不变的寄托,伴他若干个日日夜夜。
即便它只是一棵树。
余惜之面色安然,唇角隐约有笑意。屋子里却充满了悲怆的哭声。他已没了气息。
床头箱子里,有一盒墨,长放于此,早已干涸。而今,墨汁缓缓流出,透过箱子的缝隙,滴落在床前,化做一滩浅淡的墨迹。
孩童眨着无邪的眼。“墨也会流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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