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慈仁医院里,太阳已经西斜,余光照进病房里,让空寂的病房有了一丝和煦,惨白的室内装修显得不那么冰凉。病床上的老者似乎有了点生气。
“怀瑾啊,这些日子一直把你拖在病房里,影响你休息和工作了,对了,那个调研进行的怎么样了”?紧接着就是几声气喘的咳嗽声。
“爸爸,你就安心的养病,人家医生说了,只要你听话,很快就能出院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怀瑾边说边扶着父亲顺势躺下。这些日子,父亲住院,脾气越来越变化无常,她只能像哄小孩般哄着他。
程步言把头转向了窗外边,“我住了快一个多月了吧,唉,真折磨人,你看,这窗外面的梧桐树叶子都落了,还时不时的刮风,我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这日子啊,过的真快”。他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要说给什么人听。
这是1981年的秋季,程步言也80岁了,这个曾经的富贵少爷,风流少年,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沧桑,辗转,如今只是一个颤颤巍巍,万事看开的老人。
“怀瑾啊,这岁月最是不饶人啊,转眼我都八十了,就连来到台湾也已经五十五年了,这想起来啊,一幕幕,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呢”。
“我说爸爸,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等你病好了,身子骨硬朗了,咱们去爬山,去踏青,去看“城春草木深,去吃你最喜欢吃的点心,咱们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怀瑾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在她印象中,爸爸一直是个小孩子,一直是一个很好的玩伴。自从这次住院后,怎么突然变的絮絮叨叨,情绪沉闷了不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要是搁以前,她要说去游山玩水,爸爸肯定会高兴的蹦起来,简直比她一个孩子还孩子,可这次,他只是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不知是听进去了她说的话,还是胡乱应承,只是简单的说了声“好”。
“怀瑾啊,等我病好了,咱们回家去看看吧,一转眼出来都几十年了,也不知道家里人都怎么样了,过的好不好,还在不在,我离开他们太久太久了。” 最后还是程步言打破了沉默,眼前这个曾经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男子,在用商量的口吻,甚至是祈求的语气,在跟女儿说话。爸爸真的老了,以前,她只是看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端详着,抚摸着那些老照片,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知道,那是她的祖辈们,有她的祖父祖母,叔叔伯伯。只可惜,她和他们隔海相望,他们只活在她的想象中,爸爸的思念中。
如今长大了,才明白爸爸那深深的思念,缕缕的惆怅。
了解到爸爸的心思,怀瑾激动的半跪在窗前,握住父亲那瘦弱的双手,满口的答应着,“好的爸爸,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回家”。听到女儿的承诺,程步言无神的双目顿时显得异常光亮,露出了欣慰久违的笑,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模糊了双眼,滚烫的泪水滴在他们父女俩紧握着的双手上,“爸爸想他们啊,爸爸对不起他们”。一向坚强不示弱的父亲此刻哭的向个迷路了的孩子一样。
人活着,多少得有点奔头,这段时间,程步言的奔头就是,他得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外面的树叶绿了,花儿开了,他就可以回家了。怀瑾还是每天下班就来陪他,有时候甚至都在医院办公了,他真是心疼她,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不过怀瑾看着爸爸的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倒是心里很开心。怀瑾年纪轻轻,就已是台大的教授了,当初父亲执意要她填报历史学,为此,她跟父亲赌气一个月都没说话。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老人家的用心良苦,他只是希望,历史应当有人继承,铭记,而不是被遗忘。
父亲的身体在恢复,气色很好,一有闲暇时间,他就拿出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老照片,兴致冲冲的拉着怀瑾讲个没完:你看,这是我家的司机,跟我差不多大,我不喜欢他叫我少爷,可他说这是规矩,必须得遵守,不然让别的下人看见了,难免会说闲话,于是我俩私下约定,有人的时候,他还是叫我少爷,没人的时候,他就叫我步言兄,我叫他眼镜弟,哈哈,这小子,别提多有趣了,我那时候念书,他也陪着我,也算是个读书人了,还有……,跟着父亲的描述,怀瑾觉得老家那些她从来都没见过的人,仿佛就在她眼前,她好像也看见了他们。
突然,父亲的目光定格在了一张照片中,怀瑾明显的注意到,他的目光如蒙灰般晦暗了下去,不再说话。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一身学生装的女子,扎着两个马尾辫,怀抱着一本书,静静的站在一个英俊的少年旁边,眉眼之间带着羞涩。她认得,那个男子是父亲,可是这个女子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父亲说起过。怀瑾的心里不由得起了疑惑,她是谁,跟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爸爸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辜负了她,当初家里人逼着我出国,说真的,我不想走,那时候我暗许非她不娶,一定要让她幸福,后来,迫于你祖父母的压力,我只能答应出国,我想带她一起走,可她不同意,她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她深刻的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是小爱,国家万千人民的幸福,才是大爱,她不能自私的跟他走,她要留在中国,为中国人民的幸福做抗战,她爱他,但她也愿意等他”。
临走的时候,她说:“去吧,出去了好好学,咱们国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之中,我们年轻人责无旁贷,为了让我们的祖国不再忍受他国的践踏,我希望,你学成后早日归来,我等你。”他答应了她,他一定会尽快回来。登上了前去英国的轮船,他在心里默念:等我等我等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那是1926年的春天,我国却没有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是正处在内忧外患的艰难处境。
那知这一去,各国战事接连不断,他辗转各国,但再也没能回的去,他们之间,也断了联系,他不知道她是否还安好,他终究是辜负她了。
五十多年后的现在,他仍期待着可以再次和她邂逅,他说,至少可以让他对她亲口说声“对不起”,还有,知道她后来的人生一定很美满。
程步言还是没能等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走了。
他的墓碑上,写完了他功勋卓越的一生:他是伟大的慈善家,教育家,实业家,他终其一生,为人民服务。来送别他的人很多很多。他的一生,看似完美落幕,只有怀瑾知道,爸爸心中未了的心愿,她得帮他完成。
她答应过他,要带他回家。
父亲的骨灰,一半遵照他生前的遗愿,撒进了大海,他是个爱自由的人,这也是他多年来致力于办学的原因,他认为,只有国民教育提高了,意识自由了,国家才能自由,人民才能自由。另外一半骨灰,她要让他叶落归根。
飞机徐徐降落在了北京的机场,怀瑾小心翼翼的怀抱着父亲。内心无比激动忐忑的踏上了这片土地,这片父亲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故土,她眼含热泪,轻声的说了声:爸爸,我们回家了。
回来的这些日子,怀瑾去了很多地方,亲眼目睹了国家的日渐繁荣富强,父亲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也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口中的那些有趣的人和事,也随着他们的逝去不复当年了。不过他们一定和父亲希望的一样:后来的人生很美满。
因为临时想起她最近着手的那个调研,她想去拜访一些当年的经历者。归期,著名的历史学家,如果能够见到他,这将是研究的最好素材。可是几次拜访都无果,理由皆是老人家年事已高,不便见客,只想安心闭门写作,期望完成未尽的事宜。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我程怀瑾多次登门拜访,还不信感动不了你,怀瑾心里暗想,我就不放弃,大不了多跑几次。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老人家答应见她了,一番收拾后便早早的出门了。
没想到,眼前的老人竟是个年近八旬,满头银发的女性,她一直觉得,归期,应当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年男子。老人说话不紧不慢,言语中无不透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满腹才学,言谈举止间颇有气质,怀瑾猜想: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蕙质兰心的才女,这得让世间多少男子倾心啊,不过,她最终心所属谁呢?这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最后,谈起她此次的行程,关于父亲终生都在寻找的那个人,他的遗憾,以及那句没来的及说出口的对不起。老人家愣住了,半晌,她才缓缓地说道:“我不怪他,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是一场旧梦罢了”。
怀瑾明白了,眼前的人,就是父亲穷其一生寻找的人,他终究是负了她,而她,却等了他一生。归期归期,君问归期。
老人的本名,叫苏明瑾,怀瑾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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