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着时,愈来愈想。那些躲避着众人喧哗的、幽室相守的时光,是多么平静。那些久候不至的苦等,又是多么炽热。
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就错。怎么办?
后来,面庞清秀而眼神忧郁的男子,来到了柬埔寨吴哥窟的一片废墟中,对着一棵枝干苍老的大树,对着荒芜的树洞,终于把积压很久的那些话,全部说了出来。抓一把泥土和草叶,把树洞盖上,从此,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曾发生过什么故事,他曾牵挂过谁,默念过谁,又欺瞒过谁,伤害过谁。
电影《花样年华》的这一幕,戳中了很多人心里的痛点。人心似海,在阳光无法穿透的幽暗海底,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深蓝色的秘密,一点周遭环境不能容忍的骇俗想法,一段不能向他人倾述的情感经历。
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一直偷偷地放在心里,时间久了,也许真会憋出病来。
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不用面对面,无需顾忌现实身份,把这些事情一吐为快,也许整个人都会变得轻松起来。
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些苦涩难挨的幽谷,或者幸福到眩晕的陡峰,让我们感觉:啊,此刻我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树洞。
于是,有了心理咨询师,专门听取别人的秘密。可是,以小时计费的标准,太贵了。
写作呢?写作,是天然的疗伤药,而且,免费的哦。小时候写过日记吗?不是交给语文老师批改的日记作业,而是写在带锁的日记本上,藏在带锁的抽屉深处,真正的日记。或许,我们很多人写作的真正启蒙,都来自那本已经黯然蒙尘,甚至不知所踪的日记本。
自我疗愈,自我成长,方式有很多种,写作,几乎是成本最低、风险最小、受众最广的,无论选择哪一种表达方式,曲折的、隐晦的、直白的、生猛的、简洁的、繁复的……殊途同归,不过是用不同方法,剥去榴莲坚硬多刺的外壳,最终目的,都是撷取一朵柔软、绵密、清甜的淡黄色果肉。
剥离矫饰的面具,还原事实的真相,暴露潜藏的委屈,宣泄压抑的愤怒……渐渐的,心气平和了,块垒消除了,写完最后一个字,通读一遍,有时候会惊奇:咦,怎么是这样子的?我原来这么想的吗?我到底想表达什么?穿着西装正襟危坐的,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到底是谁?
古希腊阿波罗神庙刻着:认识你自己。这是个大难题。终其一生,有些人并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写作让我们清醒。借助写作的桥梁,能够比较顺利地抵达真实自我的世界。或者说,写作,是沟通起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有效途径。
写作的过程是孤独的:所有通道关闭,外部的物质世界远远退开,门窗阻断了清脆的鸟鸣,厚重的窗帘隔开自然界的光线,太阳隐匿于云层,云层与风一起静止,大熊星座不再闪烁,听不到墙上挂钟的嘀嗒声,一分钟和一个小时的界限开始模糊,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又被无限缩短,移居至异类空间,经纬度消失,天地间只有一个孤独的你。
只有电脑上敲出来一个个字是真实的,它们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像一只只海豚,听从你的召唤,从大海深处,跃出水面,凝固在Word或者Markdowm文档里。
当作品完成了,通道打开,世俗生活的声色犬马、喧嚣与躁动汹涌而来,裹挟着我们重新回到这个生机勃勃、五味陈杂、令我们欲罢不能的世界。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种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如蜘蛛网,一层层缠绕手脚,直至动弹不得,于是再一次向写作寻找想象中的挣脱和自由。
如此循环往复。在一次次闭关、开放、重现、体验、叙述的过程里,我们发现,那些曾经浓重的黑暗不知不觉稀释了,激烈的情绪平和了,模糊的轮廓在细节的补充下清晰了,大熊星座重新闪烁在暗夜森林的上空,支离破碎的亲情开始聚拢,深深浅浅的伤口不再疼痛。不期而遇的爱情,像雨后栀子花一样纯白清新,小小一朵而满室馨香。一切都变得温暖而不灼热。安全,安心,接纳。阳光普照,岁月静好。
写作,给了羞怯者亡命天涯的勇敢,给了庸碌者不惧辗轧的情怀,给了失意者灿烂如初见的安慰,让滞重的身躯,脱离地球引力,日渐轻盈,直至飞升至光的所在。
写作是对写作的最好回报。
在探寻自我的同时,我们开始尝试,去旁观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就象随意生长的树木花草,角落里,池塘边,按照自己的样子伸展枝枝叶叶,蓬勃或者扭曲,慵懒或者凶悍,顽强或者憋屈。于是,我们不由自主被吸引,忍不住去复制他们的悲欢离合,因此,写作的题材越来越丰富,视野越来越广阔,内容越来越厚重。
比如,今天,我遭遇了一场盛大的倾诉。这是我过滤了隐私之后的记录:
“当年他是健美运动员身材啊,比例匀称,在学校足球场上活力四射。最重要的是,他是标准文学青年,在《诗刊》上面发表过作品的人。对于青春期的我来说,文学加运动,诗意与健美并存,光环笼罩,神圣无比,把我迷的五迷三道啊!谁还嫌弃他不够高啊!
婚后继续着迷了许多年,直到他发胖。一胖毁所有。如果是灵活的胖子,那还可以容忍,坐着不动摊成一堆肉的矮胖子,真是令人忍无可忍。
肉多了,爱少了。婚后多年,就像孔雀开屏,前面靓丽,背后的那点不堪,被最亲近的人看得一览无遗,神秘感与光环消失了,魅力如潮水退去,且再不来了。
再也没有那种一想起便心旌摇动,不能自已,浑身颤抖的感觉。虽然自我安慰: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了,但这句话本身就藏着莫大的委屈和悲伤。偶尔颤抖,还是有必要的,否则,活着跟一块腐肉有何差别?
早年我也相信真爱是无私的,无条件,无附加的。后来无论是看文还是自己的感受,才惊觉爱情其实是最势利的,必须有所附丽。其残酷之处在于,一旦其所附丽的事物消失,爱情,便一同失踪无影。
必须要有一个无形而强大的东西,像透明的翅膀一样托举的力量,把两个人牢牢捆绑在一起,互相成就,保持美好。否则,时间的巨流,会把爱冲走。单凭两只手的力量,是拉不住对方的。
我与先生可以相处一室之内,各抱一本书,一起吃饭,同床共眠,相处一整天而不觉累。不但不累,而且觉得那是自我最放松自在的时候。但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怀念当年的爱情。
但凡要出门,他必衣冠楚楚,看起来斯文潇洒。而跟我在一室之内,却是打嗝,放屁,挖鼻孔,掏耳朵,抠脚底,腆着一个肥大的肚子而毫无羞耻之感。
时常令我觉得幻灭。
曾经看过一篇短文:大学女生对自己风度翩翩学识渊博的文学教授极度的迷恋爱慕。文学教授秋冬日总是穿着风衣,行走在校园林荫道上,实在是一道好风景。
被相思之苦搅得日夜不宁的女生,熬了半年,终于鼓足勇气,于一个夏日的傍晚,走去教授居住的筒子楼看望。
时值酷暑。筒子楼里的教授们都穿着汗衫短裤,汗衫短裤下面是瘦骨嶙峋、单薄到惨不忍睹的身体,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毫无风采可言。女生内心的光辉形象瞬间倒塌。她的爱情随之幻灭。
是否可以说,我爱他的灵魂,却不爱他的肉身了?网恋之人爱上的应该是灵魂,可是为啥那么多见光死?可见,肉身之爱重于灵魂之爱。我们应该更勇敢地说,其实我们大多数人爱的是皮囊。
所以现代人选择晚上做爱,而且,不开灯。因为实在是不忍睁眼。
正是因为凡人都缺少美丽的肉体,所以文学才有了用武之地。为什么东邻之子被传颂千年?为什么潘安宋玉被怀念至今?加文学幻想于平凡肉体之上,增加其美感,使之变可爱。
我也在街头见到年轻人。身高不到1米6,走路浑身肥肉抖。这样的年轻并不美。即便是年轻人也要有美好的肉体才可爱。
我说这话不怕得罪那些肉多多,因为我如今也是肉多多之一。长恨腰间赘肉!恨不能刀切之!
对,你的提醒一针见血。按照心理学观点,对别人的攻击和不满,实际都是对自己的攻击和不满。吐槽半天胖老公,无意中暴露了掩藏很深的可能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秘密, 可能我潜意识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胖成他那样,所以我就攻击他。
惆怅啊惆怅,我忽然没了说话的欲望。”
谈话戛然而止。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由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在1943年在《人类激励理论》论文中所提出。书中将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人类作为社会性群居动物,害怕孤独,渴望同伴的友好交往互动、渴望尊重和支持,包括表达的欲望,是正常不过的需求。在自己倾诉的时候,恰好有人在最关键的点上,听懂了,并且及时应答,这是很多人内心深处隐秘的渴望。
该说的都痛痛快快说完了,像一场久旱之后,憋闷了很久,猝不及防的暴雨,来时汹汹,去时迅疾,雨过天晴,风止云收,继续说下去的欲望,自然就停止了。
引号之中,是一篇漂亮的散文,一幅性别倾向鲜明、色彩斑斓的人生画卷,起承转合,浓墨重彩,人物描摹活灵活现,细节饱满生动,情感强烈真实,放得开,收得拢,放逸处如野马脱缰,收拢时干净利落而余味无穷。如同苏东坡谈自己的写作状态: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和心理咨询师,敏感地意识到了,对方滔滔不绝的倾诉,隐藏着巨大的文学价值,所以,我及时捕捉,记录整理,并且在最恰当的关口,四两拨千斤。
特别是最后几句,在我的提示之下,仿佛针灸师一针下去,恰恰扎在最痛的穴位上,对方激昂的情绪宣泄,如肥皂泡越吹越大的时候,啪一下,被扎破了,恍然猛醒,万籁俱寂,肥皂泡圆弧形表面那五彩的光影,其实皆为虚幻,皆为自己心魔的投射,目迷于五色,耳迷于五声,九九归一,最终归为虚空。
无论对于倾诉者,还是倾听者,都是桑拿浴三蒸三曝,酣畅淋漓的洗礼,都是一次愉快地经历。
如果把这次经历看成口述文学、或者非虚构文学写作,那么,也许,这就是写作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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