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哥低声点评电视画面中的人:“这几个哭得最凶的,是挣了大钱的。这些哭得一般的,是挣了小钱的。这个没哭,肯定没挣到钱,还有可能是下岗工人。”
周围响起一片低笑,林晚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老板娘回头,她并没有眼泪,不过刻意挤出了满脸连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悲痛欲绝。她阴沉沉地向这方向扫了一眼,厉声斥道:“笑啥子?有点觉悟没得?”
林晚觉得,对伟人的感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一个人躲在一个清静的角落静静地缅怀就可以了,为啥非要弄成个形而上的集体展览呢?这跟觉悟没啥关系,觉悟也代表不了感情。
林晚对小平的了解不多,但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也是有感受的。父亲从汽修厂出来,摆了个修车摊,虽没大富,但赚的钱是汽修厂的几倍。而拉板车的唐仁义,成了真真正正先富起来的人。
她突然想起,好像听母亲提过,爷爷当年之所以提前退休,是为了让姑姑赶上接班制度的末班车。在这之前,父母退休,几个子女都去接班根本不是难事。她不清楚接班制度的废除是哪个领导人提出来的,时间上看也许是。她又忍不住纠结于如果父亲接了班,还会不会得这个病呢?
可惜生命不能假设。
如果可以假设的话,从当年的上山下乡开始吧。当年领导人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广阔的农村天地去。”跟父亲同龄一批所谓的知识青年,便争先恐后涌向了农村。
突然有一天,又返城了,可是父亲是举家落户农村,搭不上这趟车。惟一的希望是等到爷爷退休,谁想又遇上了接班制度改革。
林晚很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去县城玩,指着街边的一套房子说那是他们以前的家。也许因为自身遭际吧,父亲要林晚跳出农门的意愿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强烈。背负着这沉甸甸的期望,整个学生时代,林晚没有朋友没有玩乐,很不快乐。
终于,她考上了大学,可是又不包分配了,改叫双向选择。她的户口在田叔叔的帮助下,终算迁到了重庆,是没多大用处的集体户口。而她,不过是一个打工的,手中的泥饭碗随时会破。
父亲那辈人,当年热血沸腾地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农村去的时候,一定没到回城的路会这么难吧?如果可以如果,命运只要在其中一个路口拐个弯,也许父亲就不会生这病了吧?
可惜生命不能假设。大人物的命运主宰着历史,小人物的命运在历史的洪流中,根本不值得一提。他们劳劳碌碌一生,随波逐流而已,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何况历史?也许他们死都不明白,所遭受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林晚已经泪流满面。
她旁边的工友自以为很幽默,很不知趣地打趣道:“林晚,看你哭成这样,你家肯定也是挣了大钱的。”
父亲的手术定在3月7号上午九点。林晚决定请一天假。第二天是三八国际妇女节,又是星期六,下午应该放假半天,上午再请半天假,加上星期天,就可以陪父亲三天。
她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妇女节绝对不会放假。因为厂头在老板娘的统治下,与世隔绝自成天地。
那就只有多请半天假了。
到了6号,下午刚上班,林晚就去肖厂办公室给老板娘打电话。电话是蒋姐接的,说马老师不在。林晚小心地问她啥时候来?蒋姐语气很冲地答我咋晓得呢?她是老板未必要向我汇报行踪吗?
不知道蒋姐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还是对林晚有意见,林晚都没见过她有正常的时候。
林晚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挂了电话。半小时后又打过去,还是不在。到她第三次打过去的时候,蒋姐的怒气隔着话筒都感觉得到了。
“给你说了不在,接二连三的打啥子嘛打。我又不是没得事做了,只接你的电话。”
林晚忍着气,厚着脸皮问她有没有马老师的其他联系方式,她很不耐烦地道“没得。”
林晚又问能不能帮忙转告下马老师,父亲要动手术,她想请两天假。蒋姐似乎觉得林晚很可笑:“转告啥子嘛,咋转告嘛。我又不晓得马老师准不准假。给我说了就算数,那不是请霸王假吗?跟不请假有啥区别?”
林晚再也忍不下去了,“啪”地扣上了话筒。
肖厂吓了一跳,马上明白了几分,他安慰她道:“公司那边的人,觉得比我们厂里面的高一等,是要难处些。”
林晚对肖厂道了谢,好容易生出的做遵纪守法的良民的心一下子没了。既然请个假这么难,霸王假就霸王假吧。
她对肖厂说,父亲明天动手术,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明后天她都要去医院照顾父亲。如果老板娘问起,他就装啥也不知道吧。
还好肖厂很体谅地说马老师啥权都不放,她又长期不在厂里,要请假是很麻烦。要她放心地去。
下班时间的中巴车,比早班车更挤,乘客都是附近厂里的工人。林晚上车的时候已经没座位了,没出几站,便被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一个绕舌的乘客很大声地对同伴讲挤车的言子:“在车站等车,是赞比亚。车来了,是古巴。上了车,是几内亚。后来有了女出租车司机,你猜叫啥?”
同伴是个娇滴滴的女生,一根筋地猜下去,“澳大利亚?”“笨,是伊拉克嘛。”车上静了片刻,然后是恍然的哄笑,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就是重庆人特有的生活智慧吧。面对不可能改变的囧境,调侃不失为一个改善情绪的好方法。林晚决定把这段言子儿讲给父亲听。
赶到医院,已经快八点了,父亲侧躺在病床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母亲不在,欧阳坐在椅子上陪着父亲。
林晚心里不觉一暖。
她对欧阳笑了笑,探身看看父亲,才发现他睁着眼睛。
“我妈呢?”林晚替父亲掖了掖被子。
“去洗碗筷了。”见父亲没吭声,欧阳答道。
“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林晚道,“注意安全,我就不送你了。”
欧阳一边起身,一边对她使了个眼色。正好母亲回来了,林晚便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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