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拿起一块石头放在左边。
想了想,又放去了右边。
我坐在高高的悬崖上,面朝一片大海。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这样把石头摆来摆去,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乐此不疲。
其实没过多久,这游戏就让我感觉无聊透顶,但只要稍微歇一歇,一旦没那么厌倦了,就又赶紧抓起石头摆弄起来。
不能停下太久,我心里总有种隐忧,悬崖下那片意义之海中,好似会升腾起什么怪物将人吞噬。
有一天,就在我像往常一样摆弄石头的时候,一块黑色石头不知从何处而来,辘辘滚到我手边。
它表面光滑,坚硬质地折射出太阳的璀璨,漂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玩了很久摆石头的游戏,有多久呢?可以说,我一生大半时光都囿于此,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抓取散落各处的寂静石头,明知毫无用处却还是殚精竭虑的摆弄它们。
玩了大半生,可却从未有一块石头,哪怕只有一次,主动的,向我滚来。
石头嘛,大家都知道的,不会主动向谁滚去,它们是物质的,客观的,逆来顺受昭显出人赋予它们的意义,服从一切关于石头的游戏规则。不,它们本身就是规则,石头本身就是最高的物质规则。
然而,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块石头主动滚落在我身边。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用脚把它随意扫到一边空地,免得搅乱我刚放好的石头阵型。
可没过一会,它又骨碌碌滚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脚。
我心头升起可怕的惊惶,故作镇定背过身,不去看它。
这次它绕了一圈,目的明确,径直滚到了我面前,就在我鼻子尖下面。
我震惊于这荒谬一幕,不敢多想,一脚把它踢下了悬崖,踢到无尽深海中去。
踢完,我感觉一阵放松和宽慰,又好似某种怅然若失。
如果,它确实是主动来找寻我呢?
我被这问题困扰着,心不在焉又开始玩摆石头。
又过了几天,我几乎已经要把黑石头忘掉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像之前那样,不知从何处滚来,轻轻停在我脚边。
我愣了愣,有种“果然如此”的宿命之感,慢慢弯下腰,小心把它捡起放在手心,逆着光,眯眼打量。
黑色石面贴着掌心,是皮肤温度永远也捂不热的从亘古而来的久远微凉。
待拿近了看,才发现它表面并不折射光,内敛如玉,只因为它内部很通透,在阳光下一照,居然是熠熠生辉的模样。
我微微合拢手掌,黑色石头陷落在手心,与肌肤充分相贴。
它在手中微弱跳动,缓慢而坚定,这种坚定感染着我的呼吸也逐渐与它一致。
我感受到难得的放松宁静,闭上了眼睛。
一刹那,忽然看见天空湛蓝耀目,万物从太阳的光辉里升起,又自月亮的华曜中涌出,繁星闪烁,流光溢彩,一切华美绚烂让人欢悦。
我被这景象灼痛双目,眼角渗出热泪。握紧黑色石头,虔诚贴在胸口处。
日复一日,开始感觉到快乐。
然后我回忆起曾经做过的梦。
梦里我依旧在玩无聊的摆石头游戏,本来沉浸在一种熟练忘我的畅快中,摆着摆着,梦中的我忽然意识到——
这里没有一块石头在意我在做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一块石头能意识我最真实的存在,而我自己虽然此刻能感受到,却永远无法触碰,也无法确认。
巨大失落笼罩而来,我依旧在熟练摆弄着石头,但某种黏腻的潮湿,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缓慢却坚决地将我完全侵蚀了。
醒来以后我记得自己也许是哭了,哭了好一会。当然最后总是忘记自己为何而哭,又开始笑呵呵摆石头。
而现在,我握着这块黑色石头,好似握着自己的心脏。
透过石头,我看见自己的每一个情绪,每一张脸。
我是这颗石头,石头就是我。
我仰天大笑,手舞足蹈,笑着笑着,又放声大哭起来,好似阴影中不可名状的失落,终于找到宣泄出口。
我又哭又笑,一时欢喜一时悲伤,一时发呆一时感慨。
就这么持续了好久,久到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摆石头,也不再想要摆石头了。
我从一堆乱石堆里站起来,茫然四顾,苍穹之下,夕阳正好,意义之海白浪翻涌,海水闪烁细碎粼光,孤高空阔的天际掠过一只鹰隼,啼叫深邃嘹亮。
一切都好,正当其时,也没有怪物。
我伸出手掌,黑色石头躺在手心,质地坚硬,微凉如玉,依旧闪耀着亘古不变的真切美丽。
我扬起手用尽力气,将它扔进大海中央。
转身朝土地另一面的地平线大步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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