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推拿

作者: 林曦一一 | 来源:发表于2023-04-21 00:4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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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硕,不要紧张,把顾客当成我,当成你妈,当成虹姨,当成附近的邻居,当成你的同学与同事,放轻松一点。爸爸站在你面前,双眼深陷在眉骨里,用手抚着你的肩膀,试探性地用手指抚摸你的脸、手指沿下巴往额头上转了个圈。这一次,你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扭过头去,拒绝他的抚摸。爸爸的手指落在你的眉头、鼻梁、嘴唇周边,似乎在画出你的样貌,以便存于大脑U盘。你伸出手,在爸爸的头发上压了压,老爸,我可要比你高一片豆腐哦。

    今天,你就要正式上钟了。顾客十分钟后就会到。你呼了一口气,双手握拳,给自己打气,爸爸一个盲人都可以,我一定可以的。

    妈妈坐在进门口的靠右边小巴台里,擦拭几个玻璃杯,面容从容疏朗。

    你想起半年前刚失业,妈妈安慰你,总会有别的工厂要用人。接下来的日子,你在网上投简历,在58同城写了求职帖,然后等消息。你有大把的时间,无法消遣。你还记得,那天十点钟吃过饭,你晃悠着空荡荡的脑袋想,去哪儿呢?待在家里已经三个月了,有工作累的是身,没有工作累的是心。为了躲避妈妈焦虑的眼睛,你毫无目的地出了门。

    走出金源小区,走到太阳城广场边沿的公交车停靠站,一辆三路车停了下来,你机械地上了车。车上的人不多,把半张脸隐藏在口罩中,你拿出公交卡刷卡。公交车每到一站,都会吐出美团付款码一分钱坐公交的声音来。你没有下载云闪付APP。讨厌手机上太多软件,即便能省钱也不会下载。

    你坐在车内隔着玻璃看流动的街景,有一种无法代入的疏离感。镜面上浮现出虹姨的脸,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嘟成圆,像鱼吐水泡泡一样,吐出一串儿话,陈硕,不就是裁员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年受疫情影响,我工作七年的酒店清盘清算,一些高档碗筷沙煲全部折本卖。面临失业的我并没沮丧,烂白菜价盘下一堆厨具碗筷,自己回家开个私房菜馆。是的,虹姨是挺能干,这两年搭帮虹姨,妈妈也有一份帮工的收入。

    你在建设路口下车,沿着路边转悠。一路的商业门店,很多店都贴着“清仓亏本大洗货”,没有一张招聘纸。路上行人并不多,偶有几个也是派广告纸推销什么产品的。今年的生意真是不好做,以前所谓清仓洗货只是商家的营销策略,抓住的是受众好面子贪便宜的心理,比如原价1990元,现在只要599元。今年一件“圣诞奴”的衣服标出19~39元,真的要亏血本。亏血本也总好过完全积压在仓库吧,不洗货走人,门店费、水电费、员工薪水,要真金白银支付,又不能以衣服去折换。

    华隆步步高,应该是整个城市最高级的超级市场。外面的旋转木马上空落落的,一个小孩子也没有。电梯兀自运行,你每个楼层都看了一下,无一不是生意冷清,你看了看时间,这个时段是饭点,本该喧哗热闹的。你在自动按摩机上躺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浏览一下58同城,失望时瞟见“思必客”招牌闪着蓝幽幽的光。那是一家机器人餐厅,里面的厨师、服务员、传菜生都是机器人,里面的卡座也设计得像个太空舱。开张的时候你和黄丽去吃过,等了好久才有个位子。你起身,去“思必客”。女服务生非常热情地招呼你,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有一个机器人服务员在吧台前,它是死的。

    继续转悠,看到一家云南过桥米线,里面的装潢很有异域情调,食物图片看上去也挺不错,最主要价格适中。点了一份牛肉过桥米线,扫码微信支付,得到一张8元的代金券。紫红色碎花头巾的服务生给你端上一小盆的过桥米线,上面附着酸菜与油炸的豌豆,与图片相符度高。你用筷子拨动一下,里面压着四五片大的牛肉片。吃了一片,立马知道这不是牛肉,而是猪里脊肉,但酥脆的豌豆弥补了这个缺陷。也是,才22元一份,如果放牛肉,得多少成本。你在葫芦丝的音乐中慢慢品尝食物带给舌头的美感,尽量细嚼慢咽。这是下午两点多钟,整个小店没有其他客人,你花22元的价格(折后14元)的价格包下了整个餐厅。葫芦丝的音乐舒缓地流淌在空气中,淌入你的思维中,你感觉没那么焦虑。

    你又翻了翻58同城,还是没有人回复。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真的要去学……你耳边响起一阵阵嘚嘚嘚的马蹄声。很小的时候,这种声音以强有力的节奏充斥在你的世界里,挥之不去。你一直认为,这是难听的声音之一,堪比砂纸擦在玻璃上。而爸爸讲话的声音就像砂纸擦在玻璃上,好在平时他倒不怎么说话,或者说,他用双手拍出的嘚嘚嘚的马蹄声替代了日常用语。是的,爸爸靠双手为眼睛,也靠双手为语音。

    你看着对面操作台的四盏悬灯,觉得很有创意,用粗大麻绳挽成结,麻绳头上挂着灯泡。你换了姿势,背靠着格台,看前方木格屏风上的小挂件,一个个都很有少数民族味道,侧转头又去看墙壁上的彩绘图案,也是傣族风情的。前面的店员在包装一种姜片,特价大派送,还送你一片试试味道,说只要5元钱一包。你半眯着眼靠在沙发上,虹姨的两片唇嘟成圆朝你吐水泡。你爸做按摩几十年,总有一些老顾客,两年前,我就是靠着老顾客订餐,把私房菜做了起来。反正一天一桌或两桌,自家的房子,比打工挣得多,还自在。我能做,你们自然也能做。陈硕,学手艺又不丑,多门手艺傍身总是好的。

    虹姨,这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能量,永远能在生活中如鱼得水。

    你一直坐到下午五点才起身。这段时间没有来过一个顾客。店员非但没有责怪你,反而因为你坐在里面而心存感激,至少还有一位客人支撑门面。你已经放弃了翻58同城,今年你二十五岁,父亲已经五十二了,这个家里需要你来支撑门面。想通这一点,你反而轻松了。失业三个月一一那把巨大石锁,就这样被你轻松地拎起来丢远。

    晚饭时,妈妈拿起碗起身,要去给爸爸添饭。爸爸说,不吃了,饱了。你注意到,自从爸爸工作的盲医事务所关门,三天,仅仅三天,他更加沉默寡言,每餐只吃一碗饭就不再添饭。有几次你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板板正正坐在沙发上,双手在自己腿上摩擦,却没有抬手以空心掌,在腿上拍出嘚嘚嘚的马蹄声。仿佛嘚嘚嘚的马蹄声,会把家里的空间切得凌乱不堪,把原本的生活切得支离破碎。

    他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你想。忽然鼻子有点酸。

    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每周轮休的那一天,只要得闲,爸爸的双手就忍不住弹跳于腿上,嘚嘚嘚的马蹄声会在客厅里回荡。如果恰逢那天你也休息,往往听到马蹄声就落荒而逃,一如你想逃脱这嘚嘚嘚的声音对你幼年的捕捞。每逢周末时,妈妈在前台忙碌,往往会把你塞到爸爸的按摩室里。你象个小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看着爸爸给躺在白色按摩床的男人或女人按摩。他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功夫,整个人的情绪都沉浸在按摩中,仿佛那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信仰。直到爸爸抬头望着你的方向,你用小手嫌弃地捂上眼睛。当然,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又看不见。接着,你会听到一阵阵嘚嘚嘚的马蹄声,你知道,那是你爸以双手为蹄,在顾客的背上腿上撒欢奔腾。那时你不知道的是,这嘚嘚嘚的马蹄声过后,预示着到点了,爸爸又可以拿到一个钟的提成。

    幼年时,你并不讨厌父亲那嘚嘚嘚的马蹄声(甚至觉得那种节奏有韵律让人愉悦),只是觉得他眼睛望着你时挺吓人。直到上学前班,别的小朋友们带着优越感喊,陈硕的父亲是个瞎子!你才知道那嘚嘚嘚的马蹄声是瞎子独有的声音。你因自卑产生愤怒,继而怨恨母亲,为什么会嫁给一个瞎子。

    老爸,你打电话给齐老板,让他匀两张按摩床给你。从明天开始,我想跟你学按摩。那天回到家你第一时间挨着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你的决定告诉爸爸。他开始表情一滞,迅速摸到茶几上的烟灰缸,把手中夹着的那半根烟摁灭。然后不停地左右转动着头,仔细听你讲话。你继续说,虹姨说得对,失业,是起点,不是终结。那好,我这就打电话给齐老板。爸爸从裤兜里摸出那支诺基亚,双手把手机放到眼前(很奇怪他又看不见),摸着键盘,拨打电话。你回房做一个计划,毕竟家里的房子重新布置,要购置一些东西,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砂纸摩擦玻璃的声音。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对房子的改造。其实不用改动太多,请个装修工把客厅刷白一点,把灯泡换明亮一点。把主卧改做按摩室,父母房间里的柜子、床铺、梳妆台,搬到客房去。家里请工人忙碌的时候,你骑电动车到二手家具市场,淘到胡桃色的小吧台,大小适合摆在客厅与饭厅中间,把原先的胡桃色酒柜移开当背景,正好做个隔断。反正一家三口吃饭,饭厅挤一点无所谓。你又看中了的两扇浅绿色高120厘米,上面二十厘米有镂空花纹,宽80厘米,两扇合在一起就是160厘米宽,正好可以把按摩床隔开来。

    你将父母的婚纱照从他们卧室的墙壁上取下来,手中的塑料相框的金漆已经斑驳,露出各种不规则黑斑(那是塑料的底色),相框中的男人像韩国明星裴永庆,大约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半眯着眼,深情忧郁地望着低他一头的女人。女的身材娇小,眼睛大而妩媚,鼻子挺拔,红唇丰满,像中国演员傅艺伟。99年出生的你,童年时代看天线宝宝,青少年时期看《爱情公寓》。不看《冬日恋歌》,不知裴永庆。更不看《封神榜》,不知傅艺伟。

    上个世纪这两位演员的名字,还是虹姨告诉你的。据虹姨说,当年你爸妈结婚,她主持的婚庆。虹姨与你妈,曾经在富丽华酒店同事过一年。虹姨是主管,你妈是服务员。

    你低着头,妈妈的轮廓循着二十五年光阴回去,心中用Al橡皮擦,拭去眼角鱼尾纹,鼻翼两侧法令纹,隆起苹果肌,大约是可以还原的。至于你的爸爸,任你怎么使用Al还原,也回不到从前。相片中的男人半眯着眼,瞳是黑色的。从你记事起,爸爸的眼睛白中一点黑,望着人时那点黑会滴溜溜地转,特别吓人。你高中毕业后,爸爸的眼睛已经深深陷入眼眶里,别说那一点黑,连眼白也看不见。陈硕的父亲是个瞎子!从学前班开始,你就已经接受这个事实。童年的你也有基本审美观,知道自己长得不错,知道妈妈也长得不错,如果没有一个瞎子爸爸,你的童年会完美很多。

    少年时的你,为自己继承了妈妈的相貌优势而得意。还好,长得不像瞎子爸爸。去彩印厂上班后,你与厂里行政部的黄丽谈恋爱,当女朋友父母知道你有个瞎子父亲,你们的爱情就走到了终点。不过你也不是那么伤心,如果女方不能接受你有个瞎子父亲,那么也确实无法继续交往下去。毕竟,你可以更换女朋友,却无法更换爸爸。

    你买了果绿色的墙纸,自己裁剪,仔仔细细贴在按摩室里。这个颜色不暖也不冷,看着挺舒服。齐老板已经将两张按摩床拖过来,按摩床是前年添置的,处理价是原价的三折,顺便送了四个没使用过的白色按摩床罩当添头。你庆幸自家住二楼(以前觉得楼层太低不好),搬运这些床具不是很麻烦。床与床之间用屏风间隔,只要换上新的床罩就可以了。虹姨今天没有接单,就来帮你们搞卫生,腾房间。父亲在客厅陪齐老板说话聊天,你听到嘚嘚嘚的马蹄声在客厅里回荡,转弯抹角拐到了房间,一如从前爸爸休息日一般。

    97年,你妈忽然找了个盲人按摩师当男朋友,把我们吓了一跳。虹姨抱着一床被子从主卧去客房,返回主卧时继续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人就是生坏了一双眼睛,才会端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陈东除了眼睛不好,别的都好。就这样你妈成了你爸的导盲杖,每天她走在前面,你爸手搭着她肩膀走在她后面,每天上班,午休,下班,这样谈了一年“恋爱”,98年就结婚了。婚后你妈妈干脆辞工,去盲人按摩店当前台服务员。

    你望着虹姨,很明显,妈妈要比她显老得多。妈妈的青春在接送瞎子男人上下班,接送孩子上下学的那些年里消磨,曾经的美丽大打折扣。这两年经济下行,齐老板那边生意淡了一些,爸爸的提成也少拿一些。你们厂里效益不好,只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还谈了个女朋友,基本月光族。难怪现在这么多人不愿结婚,看看虹姨,一直未婚,这日子就比妈妈舒畅很多。

    十天后,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午餐时,爸爸添了一碗米饭。吃过饭后,把自己的碗送至厨房。折返走向按摩的那间房。在家里,他是不必要人扶的,家中这百来个平方,从饭厅到厨房,从厨房到卧室,他早已用脚计算过,步子多宽,多少步。你看着他抬头挺胸走向按摩室,动作显得僵硬与小心翼翼,却能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笃定。你看着他进入按摩室,弯下腰,右边先侧下去,右手中指在按摩床抵了抵,然后把手掌压下去,左边身体也放松,左手也按到按摩床上,脸上的表情是舒适的,仿佛与老友重逢,两两握手。

    陈硕,你手掌肉厚,指腹饱满,最适合推拿按摩。来,先练习推。左手掌轻轻按在顾客的颈椎部分,颈椎旁边有两条膀胱经,分别在背上往下延展,右手沿着背上的膀胱经逆向往下推,推的时候注意力道均匀,一直推至腰下。推三遍,换位置,换左手,推另一边膀胱经,推三遍。

    你从未听过爸爸讲这么长串的话,有点愣神。陈硕,快点,试一试。妈妈在催你,她是你的实验对象。你开始笨拙地模仿爸爸的动作,左手按住妈妈的颈椎,找到膀胱经的位置,右手压在膀胱经上往下推。不对,不对,陈硕,你要用掌根压准膀胱经,刚才推歪了,老陈,老陈,你再示范一次。爸爸忽然脸上浮出笑意,又重复一遍推的动作。

    拿,就是五根手指拿捏住肩膀上的肉稍微往上提,让肌肉放松下来。因为人的肩膀上扛着脑袋,颈椎与肩骨容易疲劳。揉,是用掌根摩擦肌肉进一步放松。拔,就是拔动身体里的奇经八脉,比如膀胱经,麻筋。按,则是按压穴位七秒,然后松让血液冲压穴位,达到缓解疲劳的效果。最后就是打马蹄,舒适的空心掌拍打,让身体在按摩后平缓放松,恢复如常。

    推、拿、揉、拔、按是最基础的按摩手法。妈妈拿出一张经脉图解订在按摩房,爸爸讲足三里手三里,足少冲与手中冲,妈妈就用棒子指着图上的位置。爸爸说,打马蹄以空心掌一二一的节奏常常练习就会熟练,一个按摩店,技师不会打马蹄,那就是非正规的按摩店。如是你开始并拢双腿,在自己腿上练习打马蹄。按摩头部,你学会了更多的穴位,晴明到百汇、承泣至迎香、风池与风府、太阳又中耳。

    陈硕,你说我们按摩房订个什么价位合适?以前你爸在民主路那边每个钟60元。妈妈兴致勃勃地问。你想了一下,60元一个钟与齐老板四六开,实际上爸爸只分到24元。一个钟我们收38元,毕竟现在钱是越来越难挣,价格便宜点,便是双赢。老爸你觉得呢?爸爸点点头,可以,我们不用交房租不用请人工,收便宜点是应该的。我们可以做个广告灯箱,写上“陈师傅盲医按摩”,这样附近的人也就知道啦。爸爸说,还是写“陈氏推拿”吧,以后你也要上手,免得别人说我们骗人。听你爸的,他就这性格,不愿掺假骗人。妈妈说,你爸小时候高烧,在湘乡那山窝窝里,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烧坏了眼睛,也烧坏了嗓子。后来他学手艺时,有两种选择,要么学算八字,要么学按摩,你爸选择了去长沙盲人技能培训学校学按摩。他说啊,总觉得算八字得能哄会骗,他学不会。你看到爸爸往妈妈身边靠了一下,手搭在妈妈肩头,往妈妈的方向低着头说,算八字得能说会道,我这嗓子怪吓人,不适合。就在那一瞬间,你眼前忽然闪现出那张婚纱照。

    接下来两个月里,你练手的对象增加了好几个,虹姨肯定是第一个外人。小区里的邻居,偶尔串门的高中同学与彩印厂的同事,都成了你的临床实验对象。开始两天,爸爸没有什么生意,第三天爸爸的老顾客打电话,问他能不能上门服务。妈妈往包塞了茶杯,牵着爸爸出门。对方很满意,约好每个星期一次。慢慢地,爸爸的老顾客象天上的云一样,飘来一朵,又一朵。一个月后,妈妈的小本子上做了个结算,总计做了98个单,有24单是加时的,这个月明显下旬生意更好。第二个月,生意基本打开,老顾客带新顾客,新顾客又带人来。有时候,顾客不愿意等,会说,老陈,你儿子也学了这么久,可以上手了。爸爸摇摇头,还不行,有些穴位他还摸不准。你倒不急于求成。

    有一天,你的同事大伟来当实验员,你一边给他按摩(爸爸有顾客时,实验员在你的单人床接受体验),一边聊彩印厂人事变动这些话题。大伟说,现在黄丽找了个男朋友,厂里开叉车的。你说正常,你与她已经翻篇,老黄历了,没啥好吃酸拈醋的。或许是黄丽与黄历神奇谐音引发了你与大伟的笑点,你们一起笑了起来。送走大伟,爸爸的顾客正好出来,你送客关门,回头看到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妈妈递水杯给爸爸喝茶,爸爸仰头喝水时,妈妈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心,仿佛你小时候喝水怕你呛着一样。爸爸喝完茶后,拉着妈妈的手彼此对望,沉默不语。是的,彼此对望。那时你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毛茸茸的。爸爸或许看不见妈妈的样子,但他比有瞳的人更能“看得见”,至少在你的眼中,他们可以彼此看得见。

    昨天晚上,你给爸爸从头到脚做了整套按摩,爸爸很满意。陈硕,你可以出师了,明天正式上钟。你比爸爸聪明,三个月就学会了。当年我可是培训了一年,才过关,拿到技师证。晓丹(妈妈的名字),晚上加两个菜,预祝一下,儿子明天有工作了。依旧是砂纸擦玻璃的声音,明显擦的速度快一点。好好好,我等下去买对猪脚红烧啦。妈妈捊了捊额前垂下来的头发,把它别到耳后边。爸爸又并拢双腿,嘚嘚嘚的马蹄声在客厅里回荡。

    你的第一个顾客是爸爸的老顾客吴伯伯。本来虹姨要做你的第一个顾客,爸爸拒绝了。据爸爸说,这位黄伯伯是个非常挑剔的人,在齐老板按摩会所三年,从来只点爸爸的钟。有次爸爸回湘乡去了,齐老板安排另一位盲医给他按摩,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说那盲医怕是没有吃饭。齐老板只好赔礼道歉免了他的单,再也不敢安排别的人上钟。而他,就是等上个把小时,也要等到爸爸给他做按摩。但他这人有个好处,只要认可你,会自动给你打广告,把你推荐给别的顾客。比如刚开张的那单上门服务,就是他推荐爸爸去的。

    黄伯伯高大的身材,粗短的脖上一颗好大的头颅,满脸横肉看上去颇不良善。老陈,丑话说在前头,你儿子要是不行,可别怪我不给面子。你望着他心中有些犯怵。爸爸说,老黄,我对儿子有信心,你就是他的磨刀石,不过你这一关,我还真不放心。黄伯伯进了按摩室,脱下外套丢给你。你把他衣服挂起来,他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按摩床上吱吱响。你望了望站在门口的父亲,他双目深深陷入眉骨。爸爸看不见我,但我相信他是“看得见”的。你想。

    你深深深呼吸,拉好凳子,坐在黄伯伯头前位置。室内小几上的一株吊兰开着白色的小花,把窗外的阳光扶进来。你想起昨天晚上给爸爸做按摩。陈硕,记住,人体穴位从来不是靠眼记的,得用心去感受,用手去感觉,现在闭上你的眼睛,用心去打开触感,力道的使用因人而异,力道恰好,顾客舒服,全身便不会紧绷,而是放松。陈硕,来,闭上眼睛,让心打开触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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