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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别伊利诺伊州农场闭塞的生活之后,进入父亲的母校就读,它佐罗于马萨诸塞州西部骇人地向外凸出(如地图所示)的伯克希尔。我在那里突然迷上了数学。我开始探究那种迷恋的来龙去脉。学院教的数学激起并宣泄了一个中西部人对家乡的渴念。我从小在矢量,线段,交叉线和坐标格的簇拥下长大——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还可以看到,各种地理风貌的宽阔曲线以及整片坐落,旋转在板块之上,如冰块般平整的古怪的地质漩涡。在知道无限小的事物会以平缓的曲线显现出来之前,我已经可以通过肉眼观察的方式,将天地相接处,位于这些宽阔曲线的后方和下方的区域标记成一个整体的模型。在东部丘陵地带学习数学让人顿悟,它将记忆拆解,重现于脑海。微积分确实很像儿时的游戏。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以下简称DFW)作为一位赫赫有名的纯文学作家,他出现在世人中的形象以胡子拉碴,头戴印花方巾著称,如同一个中年失意的嘻哈歌手。但是阅读他的作品可不像听一首嘻哈音乐一样容易,往上看看《旋风谷的衍生运动》这篇文章的开头,你大概会理解我的意思。在这篇DFW讲述自己的青少年网球生涯中的散文中,充斥着微积分计算,代数曲线,几何外形这些离题三百米的自我陶醉,甚至,他把自己这本讲述网球的散文集命名为《弦理论》。
“古怪”,是这篇文章甚至整本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同时,这个词语也正好解释了DFW这个怪咖的文风。曾有评论这样评价华莱士的作品:“如果让十亿只猴子在十亿台打字机上打字,终究会有一只打出莎士比亚全集。DFW的写作方式,常跟我想象的那十亿只猴子相差无几:猴子胡言乱语的疯狂的华彩乐章戛然而止,突然出现了华丽的独白,然后又变回了毫无意义的乱码。”从这样的论述中,读者或许已经得出结论: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位作家,是一个文字干涩,玄奥难懂的自恋老白男。是的,第一次读完《旋风谷的衍生运动》时我也持以这样的看法。直到偶然一个大风天,重新拿起这本书,翻到第一页,DFW那复杂到疯狂的文字忽然带给了我一种接近4D电影式的奇妙体验。
DFW长大的地方,伊利诺伊州香槟市,是美国知名“风之城”芝加哥附近的一个小城。这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还有比芝加哥更加疯狂且无法预料的大风。“南部的人为风取的绰号比爱斯基摩人对雪的称呼还多”DFW正是在自己南部的家乡发掘出自己打网球的天赋。他最大的优势正在于——他知道如何在网球场这个巨大的长方形中适应风这个矢量变化所带来的影响。
“我不知道在12-15岁击败了多少参加锦标赛的选手,他们有的比我高,有的比我快,有的动作比我协调,有的则比我更加训练有素;但我不用预判,只需拍子一挥就可以在狂风大作的环境中把抵达中场的球击打回去......我是个不受欢迎的选手,尽管情有可原。但是如果说我没有激情或者想象力,那就不符合实情了——接受现实就是我的激情所在,它催生出一个球员喜爱风的想象力。”
对于DFW这样的作家来说,网球也许是最最合适的运动。它勾勒出沉思与沉迷,同时,它也无尽的孤独——你的对手离你太远,没有身体接触没有语言交流,垃圾话与挑衅被尽可能的消除,你只能释放出适当的敌意,余下的情绪则被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脏话所消化,这和一个作家的工作原理几乎完全相同。同时,对于平面几何的天然感知力使得DFW十分适应自己处于网球场这个由交叉线组成的长方体中,且感到“无比舒适”。
DFW期盼自己在地区大赛上披荆斩棘,继而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网球选手。然而他的身体在某一个下午开始停止发育,网球生涯由盛转衰。在文章结尾,DFW用连续五页不分段的文本描述了一场夸张到近乎超现实的大风,为自己即将告别的网球生涯落下帷幕。
“田地,树木,吊架,草地,而后风仿佛举起全世界最重量级的拳头,突然性感地将一张大网举起,再持续性地将其铺开。空气中遍布着谷屑和脏兮兮的东西,我和安提托依两个人要么是被吹了起来,要么就是如同五彩轮一样旋转着。我敢保证,至少要走15米才能横跨场地,碰到拦网。我们来到最东边的拦网,奋力把半片拦网扯下来,撕开一个四十五度的角。安提托依一只眼的视网膜被擦伤了,为此他在接下来的夏天只能戴着时髦的贾巴尔护目镜;而整片拦网则留下了两块人形的缺口,如同动画片里某人被别用平底锅打中脸蛋。我们的脸上,躯体上,大腿上都留下了拦网网孔的四边形痕迹。我妹妹说我们的脸好像华夫饼,好在我俩的伤都不算太重,各自的家也没有受到重创——可是,一切虽都可以重建,但无法完好如初了。风就是如此,没有规矩可循,没有章法可依,只会沿着某种类似意志的东西上下窜动。安提托依的网球技艺自那以后持续进步,而我从此止步不前。”
詹姆斯.伍德(评论家,《小说机杼》的作者)评价DFW的作品为“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情节繁复,像一台永动机一样,拒绝静止,以沉默为耻,在借用现实主义的同时也在逃避现实。我完全不能同意这句话,DFW不仅没有逃避现实,反而是一头扎进现实的深海中,用自身近乎于变态的敏感度,把握住事物的某一个细节。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角度,但同时,这种几乎自虐式的写作过早的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生命能量消耗殆尽。2008年,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自杀去世,母校厄巴纳高中的一些网球选手决定在他的家乡决定举办纪念他的网球赛。
“他无比热爱网球运动,这里是他打球和教授网球课程的地方。”主持仪式的戈德瓦瑟说。故事的永动机在绕了一个大圈子后终于回到原地——旋风谷和网球,是上帝赋予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两样恩赐,它们诡异而又精准的诠释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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