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线

六岁那年，我还不会写“线”字，却已经知道了什么是虾线。

那天爸爸到家后就一直黑着脸。我很害怕，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惹他生气。结果，吃饭的时候爸爸还是生气了。

那天妈妈做了一盘虾。我正在努力剥着一只滑溜溜的虾时，爸爸发火了。

“做虾连虾线都不抽，你个懒婆娘！”爸爸把夹在筷子上的半只虾丢在桌子上，闷头喝了一口酒。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偷偷看妈妈。妈妈果然也生气了，把筷子“啪”地一摔。

“老娘就该着伺候你吗？一天天的拿不回来几个子儿，屁事还那么多！”

“老子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地给别人装孙子，你他妈的天天在家享安逸还不是全靠老子？老子现在就想好好吃个虾怎么了？！”爸爸把筷子狠狠地摔到地上，我也不禁跟着抖了一下，手里的虾滑落到了桌面上。

我不知道什么是虾线，我想爸爸是不是不想自己剥虾，于是赶紧捡起桌上的虾继续剥了起来。

“李明辉你良心都让狗吃了？你当年一分彩礼都没出就娶了我，连房子的首付都是我爸妈出了一半的钱。你说我全靠你，你还真说得出口啊！”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我在埋头剥虾，但我知道她的眼眶一定红了。

“又他妈提彩礼！你有完没完？当年是我逼你嫁我了吗？”爸爸瞪着妈妈，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把剥完的虾悄悄地放在爸爸的碗里，他看了我一眼，大声吼道：“别吃了！回你房间写作业去！”

我的鼻子顿时酸了，但我不能哭，因为爸爸最讨厌看到我哭。

我回到房间，悄悄关上门，眼泪才滑落下来。我坐在课桌前，双手合十祈祷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了。这个动作是我从电视里学来的，我希望这会有用。可是很快我就放弃了，因为爸爸妈妈不仅在继续吵架，声音还越来越大，好像连墙壁都在跟着一起震动。我怕极了，一动也不动地定在椅子上，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一声关门的巨响，然后就只剩下妈妈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家里。

爸爸走了。我好害怕，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接下来每天放学回家时，我都只看到妈妈在家。她总是默默地给我做好饭，然后坐在我对面哀怨地看着我叹气。我不敢问她爸爸去哪了，只能每天都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我最讨厌的大葱也都吃掉，然后自己回房间写作业。晚上睡觉时我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希望能听到爸爸开门的声音。爸爸开门的声音特别好分辨，他总是会在开门前吐一口痰，进门后把钥匙“哗啦”一下扔在桌子上。以前我很不喜欢听那声“哗啦”，现在却天天盼望着能再一次听到。

周四上体育课时，王欣雨来找我玩，我没有心情理她。她看我不开心，就说要陪我。为了安慰我，她还告诉我了一个秘密——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我问她什么叫离婚，她说就是爸爸妈妈一人一个家，不再住在一起了。我大吃一惊，这也太可怕了！王欣雨真可怜，她都没有家了还来安慰我。我拉住了她的手，也告诉了她我爸爸妈妈吵架的事。

“我觉得你爸爸肯定去他自己的家了。”

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我瞪着王欣雨，她的表情很严肃，就像妈妈教训我时的表情一样，让我不禁觉得她说的话是对的。可是如果爸爸还有一个家，不就代表着他和妈妈已经离婚了吗？想到这，我的喉咙有些哽咽，我想问王欣雨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可说出口时却变成了：“不可能！你撒谎！我爸爸才没有另外一个家呢！”

王欣雨有些生气了，她甩开我的手，大声地说：“我没撒谎！就是这样的！不然这几天晚上你爸爸都睡在哪里呢？人都是要睡觉的，睡觉就要有床，有床的地方就是家！”

我气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王欣雨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我不想哭，爸爸说过哭是软弱的表现。王欣雨说我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就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在敌人面前软弱。

“你就是骗人！我不跟你玩了！”我扭头跑了，刚一转身，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希望王欣雨没有看到我哭。

我坐在操场边继续哭了一会儿，就流不出眼泪了，望着校门口发呆。我忽然想起来，上小学的第一天，妈妈在校门口安慰哭着不肯进学校的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长大了，不能总是哭鼻子。对啊，我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替爸爸妈妈分忧，不能只会哭哭啼啼了。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开始认真地思考。

爸爸那天是因为虾线才跟妈妈开始吵架的。如果没有了虾线，那么爸爸就不会骂妈妈，他们也就不会吵架，爸爸更加不会不回家了。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爸爸妈妈和好的方法。

于是我去问了几个同学什么是虾线。张宁宇说是虾头上那几根长长的东西，郑潇潇说那叫胡须。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个答案，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知道。他们问我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什么是虾线时，我撒谎了。虽然老师和家长都告诉我们撒谎是不对的，但是我真的不想让同学们知道真实原因。我也很内疚，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只会撒这一个谎，希望老天能原谅我。

下午上科学课时，我突然想到科学老师一定知道什么是虾线。虽然我从来不敢在上课时发言，但是我决定为了爸爸妈妈勇敢一回。整节课上我都坐立不安，一直在脑海中模拟问老师问题的情景，老师讲的什么我全都没听进去。到了自由提问环节时，张露菲立刻举手问了问题，我好羡慕她，她总是很大胆。

老师笑眯眯地回答完张露菲的问题，问道：“还有同学有问题吗？”

我把两只胳膊端正地摆在课桌上，心“咚咚”直跳。老师没什么可怕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正当我准备举起手时，另一个同学却直接站起来抢了先。我焦急地听着老师的回答，突然听到隔壁班已经提前下课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我握紧了拳头，终于在老师回答完毕后把手举了起来。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便宣布下课，拿着书走了。同学们哗啦一下散开，没有人看到我僵在半空的手。

我又失败了，因为我的胆怯和懦弱。我把头埋进胳膊里，悄悄擦去了眼泪。如果没人看到我的眼泪，就不算哭过吧。

下午放学时，班主任来找我，说我的家长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事，让我直接去邻居姐姐家吃饭。邻居姐姐叫徐冰冰，在我们学校上二年级。她住在我家楼上，但是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家。我很担心，连妈妈也不在家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放学时冰冰姐姐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来教室找我。阿姨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问我饿不饿，叔叔拿过我肩上的书包挎在自己胳膊上，冰冰姐姐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直到冰冰姐姐家时，我都像掉在了棉花糖上一样晕乎乎的。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对我这么温柔过，如果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就好了。但是我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爸爸妈妈说过他们那么辛苦全是为了我，我不能做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不明白什么叫忘恩负义，也不知道白眼狼是一种什么动物，但是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很坏的动物。我要做个乖孩子，不做白眼狼。

吃饭时，我很想问叔叔阿姨什么是虾线，但是又怕他们追问我原因。我不想再撒谎了，我已经跟老天发过誓了。叔叔看出来我心不在焉，问我：“怎么了？是饭菜不可口吗？”

我摇了摇头。想到今天妈妈也没在家，她会不会也去自己的另外一个家了？我觉得他们可能真的快离婚了，我必须要快一点替他们解决问题。

“叔叔，你知道什么是虾线吗？”

“知道啊，就是虾的肠子。”叔叔拿来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只虾，然后认认真真地给我解释了什么叫虾线，“你明白了吗？”

终于找到答案了！我太开心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连下巴都磕在了碗上，大家都笑了。

“你为什么想知道什么是虾线呢？”阿姨问道。

我捂着下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撒谎。

“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阿姨给我夹了一块肉，微笑着说道。

我呆住了，不禁问道：“我真的可以不说吗？”

“当然啊小傻瓜，阿姨只是出于好奇问问，但那是你的隐私，你有不回答的权利。”

隐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是我听过“权利”，在电视里，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以为只有大人才会有权利。我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冰冰姐姐，他们都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接下来在饭桌上我没有再说过话，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冰冰姐姐的爸爸妈妈会这么的不一样。

吃完饭后，我和冰冰姐姐一起在客厅看动画片。阿姨到书房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叔叔在洗碗，望着他的背影，我惊讶地连动画片也看不进去了。因为我才知道原来男的是会洗碗的！爸爸曾经说过，老爷们儿不能进厨房。我又仔细想了一遍我去过的所有家，爷爷奶奶家，姥姥姥爷家，姑姑家，大伯家，小姨家，舅舅家，没有一家男的会洗碗！

“冰冰姐姐，你的爸爸为什么会洗碗啊？”我实在忍不住了，扭过头问冰冰姐姐。

“什么叫为什么啊？我爸爸一直会洗碗啊。妈妈做饭就爸爸洗碗，爸爸做饭就妈妈洗碗。”冰冰姐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冰冰姐姐家太神奇了，忍不住又问道：“那你的爸爸妈妈会吵架吗？”

“嗯，我觉得算是会吧，虽然妈妈跟我说他们只是在争论。他们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吵，声音也不大，害我每次偷听都听不到他们在吵什么。”冰冰姐姐又扭过头去看动画片了。

“那你不会难过吗？”

“不会啊，他们总是很快就和好了。而且妈妈跟我说过他们吵架是他们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冰冰姐姐吃了一口叔叔刚刚给我们切的苹果，轻快地说道。

我更惊讶了，因为妈妈跟我说过，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会和爸爸结婚，也就不会经常吵架了。而且别的大人们也都说，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所以我一直认为全天下的爸爸妈妈会吵架都是因为他们有了孩子。没想到冰冰姐姐的妈妈竟然会这么说，难道她的爸爸妈妈没有结婚吗？我抬头看了看叔叔阿姨挂在墙上的婚纱照，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阿姨在骗冰冰姐姐！

我看了眼正在对着电视哈哈大笑的冰冰姐姐，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虽然已经上二年级了，但是她的妈妈却还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一样骗她。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忽然好多了。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自己用怯怯的眼光打量着身旁那个脸上写满了无忧无虑的小伙伴时，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学会自欺欺人的时刻。

晚上，当爸爸妈妈一起出现在冰冰姐姐家门口时，我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原来他们已经和好了，他们不会离婚了！为了确信这一点，我观察了很久，直到看到他们靠在一起看电视时，我的心才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去，切个苹果去。”爸爸忽然推了推妈妈。

“你没手啊？自己去切！”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对妈妈瞪大了眼睛，我连忙跳起来说道：“爸爸妈妈我去切吧！”

“你看看你还没你闺女勤快呢！去吧好闺女，小心点啊！”爸爸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奔到厨房切苹果，听到爸爸妈妈不知在客厅说着什么，发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我也跟着偷偷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能帮爸爸妈妈分忧了。突然，手指传来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我的手指被刀切了一个小口子，流了好多血。我扭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还好他们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仍旧在笑着看电视。我悄悄用纸捂住伤口，洗掉了案板和苹果上的血，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用另一只手端着盘子把苹果送给了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直到吃完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终于放下心来。手指传来阵阵剧痛，但是看着爸爸妈妈的笑脸，我一点也不觉得痛了。

“老婆，明天给我做盘油焖大虾吧。”爸爸说。

我心里一紧，但是又想到自己刚刚已经学会了什么是虾线，不禁暗自庆幸。

明天一定要帮妈妈抽虾线，我默默地想着，攥紧了拳头。

多年后，当我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一盘虾时，我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沾着血迹，藏在身后紧握着的小拳头。伤口早已愈合，而我的童年却从未开始过。我夹起一只虾，缓缓地告诉父母我决定到一千公里外的城市上大学。我知道远方的城市也不会再有我的童年，但是每远离家一公里，空气中就会少一些窒息。我希望在一千公里外，我终于可以放肆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