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山顶飞奔下来,根本无心去管那辆停在山路上的红色轿车。
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是美涵开着这辆车,车的钥匙还在她的身上。而她现在,在冰冷的海水里,往下沉。
把她推下去的人,是我。
今晚还是先给自己找一个歇脚的地方,明天再离开这里,我喘着粗气想。可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一家旅店,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能不停地向前走。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走过了几条街,只能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有招牌在闪着光。终于找到一个有人的地方了,我的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加快脚步向那里走去。
七星旅馆。肮脏的灯管组成了它的店名,周围还是杂草和乱石,那低矮的平房像是突然出现一般,在路边显得很突兀,就像一家鬼店。还是不要管那么多了,先进去再说吧,我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了前厅。
前厅一片黑暗,没有开灯,我就像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
“有人吗?”我提高声音问。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前台的一盏台灯被打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紧紧地塞满了整个前台,多余的肥肉像是要溢出来一样,她张开像香肠一样肥厚的嘴唇,用粗重的声音问我:
“住宿啊,还是怎么样?”
当然是住宿啊,不然你这里的条件,这里的环境,还能干什么别的吗?
“400块钱一个晚上”我闻到了香肠唇之间发出的臭气。九岁的时候,我的宠物仓鼠撑死了,它吃了太多泡沫塑料,一个星期以后,它身体发出的气味就是我现在闻到的味道。
我掏出钱包,抽出了几张粉红色的纸币,甩在前台上。
我分明看见,在昏暗的灯光下,被她肥胖的身体所挡住的价目表上清楚地写着住宿:186/晚。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正看着价格表,那个肥胖的女人伸出她粗短的手指,将四张纸币迅速地收走。
我已经无心跟她计较这些了,正叹着气,听见我的胃部传来了凄惨的哀求声。
“有吃的东西吗?”我开口问她。
那个猪一样的女人转过身去,艰难地移动着,她身上的每一块肥肉都随着她的脚步颤抖。
过了很久,我看见她端了一个汤碗放在前厅的桌子上,我走过去,看见里面荡漾着暗红色的液体。
我坐到桌子前面,拿起汤勺搅动了一下,一股金属的气味飘进了我的鼻子里。
是红菜汤啊,我母亲也常常给我做,这可以说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了。我舀起一勺汤来,红色的物体软趴趴地趴在汤勺里,送到嘴里,腥臭味在整个口腔炸开。
就像是将一只死了一个礼拜的老鼠含在嘴里一样,我忍不住干呕了好几声。那个胖女人瞪着我,好像我冒犯了她还有她的珍馐。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我需要新鲜空气,还有可以下咽的食物。
那个沙哑有粗重的声音告诉我,她十一点半要睡觉锁门,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回来。
现在不过十点左右,我一连走过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快要关门的食品店,在老板不耐烦的注视之下,我不得不随便地拿了一包饼干,顺带还拿了一包香烟。
塑料包装里的饼干早已碎成饼干渣,油腻且干燥,也许我该多买一瓶水,但身后的卷帘门早已被拉上,我也只能作罢。
我点燃手里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的大脑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我眼前的世界。海风带来大海的咸腥味,这是一个靠近大海的小镇,保持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发展水平,空荡荡的路上连一盏路灯都没有。除了什么都没有,这里还算一个挺不错的地方,空气里混杂着甘甜的土腥味,抬头可以看到像钻石般清晰闪耀着的星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繁星,多到让我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美涵,我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今天早上还是我的妻子,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海底。是她提议要到这里来旅行看海,借此修复我们破碎不堪的关系。
然而修复关系的可能性,早就为零了。
二.
我会想起刚刚认识美涵的时候,她微微下垂的眼角完全勾住了我的心,像一只小鹿那样无辜可爱。然而美是通过距离产生的,我应清楚这一点并牢牢记住才对。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理想妻子的模板:不需要太漂亮,顺眼就行;不需太优秀,忠诚就行;也不需要太富有,小康就行...
如果将这些条件换算成分数的话,她能够获得的分数远远高于我的标准和要求。她是一个美人,我敢说电视上很多年轻的女演员也难以和她媲美;她的母亲拥有一家培训学校,从来不需要为物质生活发半点愁;忠诚,唯独忠诚这一点...是我觉得无法挽回的关键所在。
就在前一天晚上,当我把签好的离婚协议递给她时,她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过激的情绪,她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只有拙劣的演技。我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绿色的屏幕上正在转播着昨天深夜的欧冠比赛。通过早上的新闻,我已经知道了比赛的结果,巴塞罗那队5:0横扫皇家马德里队。我一直都是皇马的死忠,这样的结果我自然是无法接受的,不过我就是想要好好看看,巴萨的那群混蛋是怎么进的那五个球。
大约90分钟过去了,当伊涅斯塔踢进第5粒进球时,我才听见美涵嚎哭的声音渐渐变小,终于变成了细细的啜泣。
“我...不要...离婚”她咬着牙说,“这...并不是我的错。”她的表情变得很扭曲,像是要马上笑出来,或是要暴怒地大叫。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让我很害怕,我已无心去看最后的比赛,只是呆呆地瞪大双眼看着她。
“你说过,你会爱我一个人”她说,“七个月前,在结婚典礼上,你当着你的母亲、父亲、还有所有的亲戚朋友,说要对彼此忠诚,说你只会爱我一个人。我做到了,那你呢?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你现在这么快就看上了其他人,婚礼上的誓言对你来说就只是儿戏吗?”她紧紧地盯着我。
“我没有看上谁”我将电视关掉,假装平静地说,“我只是没有办法继续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别装了,你知道我在说谁,”她扬起一边的嘴角,当她非常看不起什么某些人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这样嘲讽的表情,“那个坐跟你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的,那个空虚的、俗气的、小资女!”她用夸张的口型,将最后一串带有侮辱性的词说得尤其清晰。
她指的是我的助理梅瑞。由于沟通需要,我让那位助理坐在我办公室进门的办公桌旁,一个木质的隔断将她和我的经理位置隔开。她大学毕业才没有还没有多久,很多事情都需要我来教她。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迅速拉近。
“你们已经成为了公司同事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点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当她的头和嘴角一起歪向一边时,那表示她的不屑和轻蔑已经接近顶点了。
不是她充满挑衅意味的神情,而是她提到的“同事”两个字,彻底地将我激怒。
“够了!”我强装冷静地说,可我的双颊开始微微颤抖,我已经无法做到冷静,“那你心里清楚吗?你做过的事情?你写邮件给我的老板,说我和助理有不伦的关系!你想让我的同事们怎么看待我?!我成为他们的笑柄,全部都是拜你所赐!”
“你这个疯女人,你搞得人家没办法在公司呆下去,还说不是你的错”我的大脑出于一种正在燃烧的状态,我看见我的唾沫正四处喷溅着。“你应该烧高香才对,人家并没有要告你诽谤!”
“她到哪里去告我诽谤呢?毕竟你们的亲密关系到处都是马脚”她微笑起来,突然开始假装出一种非常甜美的嗓音。以前她想要朝我撒娇的时候,总是会装出这种甜腻的声音。而现在,我似乎越来越害怕听到她撒娇的声音。
“我可是有证据的”她再次用夸张的口型对我说“很·多”她朝我晃了晃她那挂满了浮夸吊饰的手机。
我的脸颊开始烧灼起来,我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所谓的证据,是通过跟踪和盯梢,还是她找了私家侦探?或者说,我身边的一部分同事早已被她收买,成为了她用来监视我的工具?
“你到底还有完没完?!”我厉声说道,“又是电话查岗,又是安装监控软件,这一次又是什么操作,在我身边布置你的线人吗?”
在这一点美涵和我的母亲很像,她们希望将我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心里。当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的母亲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尽管不负责我们班的任教,但我课堂上的一举一动她都有办法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在英语课上我的课本下面还压着一本漫画书;她知道地理课上我偷偷地吃藏在课桌里的牛肉干;她还知道我经常在自习课上偷偷扯前排女生的马尾辫,因为我对她有好感...
美涵也是如此,在我上班,总是不停被手机振动的声音打搅,如果不及时回应,她就会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打上几十个;我也曾经在手机上发现过莫名其妙的软件,那些软件有定位功能,她可以清楚地知道我究竟是在加班还是在酒吧看球赛。
我一边觉得忍无可忍,一边又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于是我就这样被她这种病态的爱包裹着,支撑到现在,直到我生命中出现了另外一束光。
刚刚大学毕业的梅瑞,工作上勤奋好学,一点就通;作为一个女孩子却也喜欢足球,这给我们之间增加了不少话题。虽然喜欢的不是同一支球队,但管他呢,只要不是巴萨球迷,一切好商量。只要想到能见到她,每天早上走出家门,我的脚步就会变得轻松起来。
可是把这一切都给毁掉的,又是美涵。梅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离开了公司,她删掉了所有同事的联系方式,包括我。她也拒绝接听我所有的电话,不管我何时打过去,我听到的都是冰冷的智能语音。
“你恐怕搞错了,重点并不是如何弄到证据的,”她说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机说,“而是,我有证据。看你不敢反驳的样子你也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证据吧,”她手上的青筋变得格外明显,“你母亲看到这些照片会怎么想呢,在她眼中最优秀的儿子,竟然犯了和他混蛋父亲一样的错误,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即使两人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母亲始终都没有原谅父亲,她永远都在我们的耳边念叨着父亲犯过的错。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母亲知道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希望,她用看父亲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好...好...”我胡乱做了一个手势试图让自己冷静“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们离婚,好不好?你不该和像我这样的男人捆绑在一起,离开我,去找新的生活吧,好不好?”
“可是我决定原谅你”她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十几度,听起来像是在朗诵诗歌一样,她将离婚协议书揉成一团,“我不会责怪你,我决定做一个好妻子,我要从你这里获得我该得到的爱,和感激”
她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看见她笑成月牙形眼睑后面漆黑的瞳孔,我感到我的背脊正在发凉。
她说原谅我?这分明是在折磨我。
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美涵雪白的面孔和漆黑的长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一个妖女,用她黑色的长发将我捆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我难以呼吸。
“反正你最近在休假中,上不了班。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一起去旅游吧,就我们两个”她直起身体,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要好好沟通一下才行。”
因为工作的单调和辛苦,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同事都像是蠢蠢欲动的八卦猎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一齐扑向猎物。我的事在公司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于是老板强迫我在这段时间把年假休掉,以免我出现在办公室里引起小小的骚动。
“我想去看海,不过景区人太多了,沙滩也被搞得很脏。”她歪着脑袋说,“我们去乡下吧,那里空气很好,吃的东西也很不错,都是农民自己种的。那里也有海,吹吹海风也是很不错的。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她拍了一下手,根本没想过问我的意见。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她。刚刚在电视里听到的巴萨球迷欢呼声始终围绕在我的耳边,眼前闪过穆里尼奥教练阴沉的脸。尽管提前知道了比赛的结果,但看着对手接二连三地射门,我的心就像被人拽着,一点一点拉进一个冰桶里。
“我要去休息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我的毯子和枕头,“你睡沙发吧,我今天牙齿很疼,不舒服。”她将手里的东西丢在沙发上说。柔软的枕头在沙发上弹了几下,掉到了地上。
墙上的时钟指向12点,美涵锁了房间的门,在我们的双人大床上沉沉睡去。沙发对我来过于狭窄了,我要很小心地夹着自己的双腿才能让自己不从沙发上滚落到地上。
在电视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放着我和她的一张婚纱照。照片里的美涵微笑着看向前方,但我始终觉得,那照片上的目光是看向我的,不管我变换什么样的角度。那张我原先以为是天真单纯的脸上,如今在我眼里写满了可怕的掌控欲。
要如何才能够摆脱,要如何才能够摆脱她,我只想让我的生活回归正常...
我盯着天花板,怎么都无法入睡。当天空微亮,曙光乍现时,我才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我梦见了美涵,那个我认识不久,看上去单纯又可爱的美涵。
“东阳,”她说,“我给你做了午饭哦~”
说着,她打开一个精致的饭盒,饭盒里面装满了造型可爱的日式饭团。
“我喂你吧~”她拿起一个,递到我的嘴边说。
我快乐地像一个傻瓜,张大嘴巴等着她将小小的饭团塞进我的嘴里。
“好好....”我用力咬下去,饭团中包裹的大量芥末酱像爆发似从米饭中挤出来,又辛又辣的味道铺满了我的口腔,“好辣!.....啊....啊...好辣!!!”我不停的咳嗽起来,我的鼻腔里也像浸满了辣油一样。
“哈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这是俄罗斯转轮饭团啊!”
天色突然暗下来,我看见她纯真的脸变得狰狞,她弯弯的眼睛像两条细细的虫子,在她的脸上变得扭曲
我看见放在地上的饭盒,里面的饭团长出了长长的触须,在我面前舞动着。它们越伸越长,越伸越长,将我的脖子缠住。
我睁开眼睛,美涵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她几乎将脸贴在了我的面前,靠的那么近,让我感觉到这张脸是恐怖的。
我就像她的一个玩具,即使已经玩到有些厌倦了,她依旧不肯放开手。
我推开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动作要快点哦~说好了今天要出去玩的”她在我身后说。
这是你擅自做决定的,根本不是说好的,我想。
三.
在去乡下的路上下了一点小雨,六月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美涵一直担心地看着车外,她担心的旅行会就此泡汤。
幸运的是,即将到达目的地时,雨就停了。清新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深深吸上一口,大脑会产生久违的喜悦感。
美涵将车开上山路,蜿蜒了几圈直到无法驾驶前进,她下了车,一个人向山顶走去。过了很久,东阳才打开车门,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好像在逃避什么让他讨厌的东西。
山坡上挂着的,是白色的荼蘼,不是一簇簇,就这样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一片绿色和灰色之中。脚下的路有些湿滑,踩下去印出一个清晰的鞋印,美涵走得很小心,身上的裙子是新买的,她不想沾到泥土弄脏它。
越往上走,绿色逐渐变少,只剩下灰色的天空和棕红色的沙土。湿滑的土壤被坚硬的沙砾取代,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山腰上纯白柔嫩的荼蘼花在这里已经彻底看不到了,长在沙土里的只有浅红色的宝石花。
美涵蹲下来,看着低处的宝石花。虽然花店里也会有多肉植物出售,但这种自然生长出来的和它们完全不一样。那些厚厚的叶片长得尤其坚韧,尖端处锋利得像一把把尖锐的匕首,它的根暴露在空气中,气根弯弯曲曲地蔓延着,上面有伸出其他不同的分身,每一朵都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就像在对这个世界表达着控诉。这些东西就像怪物一样,看上去有些可怕,却也很有趣。
再往前走两步,红色的沙砾也消失了,有的只是黑色的石头。这些巨大的石头组成了东南海岸的低矮丘陵,在海风的抚摸下,岩石的边缘变得光滑柔和,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山水景观。
她站在山顶向下看去,墨绿色的大海像一个巨大的深渊。白色的浪花激烈地拍击着石头,在深色的背景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泡沫。
海风吹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左脸正在隐隐作痛,止疼药的药效已经过去了,左边的蛀牙正一点点地重新嚣张起来。那颗蛀牙困扰她大概有将近十年了,她去看过一次牙医,金属器械在她嘴里碰撞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之后她就发誓再也不要一个人踏进牙科医院半步。
她的母亲对女儿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在年末家长会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有一个女儿,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女儿究竟在那个年级,更别说具体班级。她觉得家长会上老师不客气的提醒让她颜面丢尽,她将怨气全部撒在女儿身上后又匆匆回到公司,仿佛公司才是最需要她的地方。美涵默默擦掉眼泪,从冰箱里拿出微波炉食品当做晚餐。
直到今天美涵都没有鼓起勇气一个人去医院根治她的蛀牙,在她婚后的两百多天里东阳加班67天,借口加班113天。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床要分一半给另一个人,其他的好像也和婚前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自己又想要重新到这个地方来呢?属于这里的回忆明明是灰暗、辛酸、痛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东阳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一直想起这个地方。昨晚的场景是那么地熟悉,几年前就在这个山顶上,美涵也听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的恋人是一个画家,总喜欢到贫穷的山区写生,妄想着自己的大作能够被富豪买下来,他能够跃上龙门翻身变成知名画家。他抱怨美涵没有审美,不懂什么是高级的色彩和绘画,他也常常抱怨两人的观念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就在这个山顶上,他轻描淡写地提出了分手,就像丢弃一支用坏的画笔。
为什么没能紧紧抓住他呢?美涵问自己,为什么朋友也好、恋人也好,都不能长时间呆在自己的身边呢?为什么他们总是这么容易从自己身边溜走呢?为什么即使缔结了婚姻关系,自己的丈夫也会想方设法从自己身边溜走呢?
东阳跟了上来,扶着自己的膝盖,轻轻地喘着粗气。
面前的这个女人正出神地盯着黑色的海面,背对着他。她身穿一条暗紫色的长连衣裙,那看让人不快的颜色给这片本来就不美好的风景增添了几分阴暗的气息。乌黑的发卷在风中飘扬着,东阳记起以前听女同事说过,DIY的卷发很耗时间,沾到水就会变回直发。他想不通为什么女人总是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做这些没用的事情。
东阳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运动鞋。早知道下雨,就不穿这双了,他后悔地想。顺着地面看去,美涵脚上穿着的尖头平底鞋的鞋面还是保持着干净整洁,就像新的一样。她的脚下是墨绿色的苔藓。地面应该很滑,东阳想。
他迈开步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慢慢靠近了美涵。她身上的香味和海风交织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闻上去又腥又甜,像血液一样。
他已经厌倦了,厌倦现在的生活和身边的人。他不希望给自己的母亲知道他所犯的错误,他不想再像个中学生一样,低着头被她训斥,手里还拿着教学用的三角尺;他也不希望成为街坊邻居的议论对象,不想母亲在出门买菜的时候被他们小声议论:“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呀”
“别人家的女儿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呀,平时对儿媳妇这么苛刻,儿子又对不起人家...要我说呀,真是谁进他们家谁倒霉~”
东阳仿佛已经听到,住在楼下的刘阿姨和王婆婆的声音,她们掌握着整栋楼乃至整个小区的第一手八卦。在夏日傍晚的街心公园,总有以她们俩为首的一群老太太举办着她们的沙龙。
美涵的卷发飘散在空中,发丝错落、凌乱、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头发织成的黑色的网。东阳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在了自己的血肉里,要是美涵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切就完美了。
海水的位置在慢慢上涨,很快就没过了底下的礁石,海底一定很冷,美涵想。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少女时期的她总是抱紧自己的双膝,在大床中央,期待着钥匙插进锁孔并转动的声音。她不敢睡下,她害怕一闭上眼睛,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过的和没听过的妖魔鬼怪会从床底下爬出来,包围着她。
美涵感到自己离海面越来越近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她转过身来,看见东阳的脸,那犯了错误以后企图说谎和逃避的嘴脸,很可怜,也很恶心。她歪了一下头,嘴角向一边上扬。
四.
美涵被我推到了海里,她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指尖传来一阵烧灼感,夹在我两指之间的香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我将烟头甩到地上,抖了抖自己的手。
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从胸中升起来,紧接着,新的压迫感袭来,我该如何向大家解释美涵的去向呢?一切都是意外,是意外才对,那时刚刚下过雨,地上还很滑,而美涵她就站在悬崖边上,没有栏杆,也没有扶手。那个地方太危险,我想叫她离开,她也不听,因为她和我闹了一点小矛盾。到现在为止她一直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不知好歹,随心所欲惯了,我一直都拿她没有没有办法。我是打算马上报警的,可是山上一点信号都没有,我只能跑下山去求救。这里人太少了,我跑了很远然后又发现自己迷了路,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是她说要到这里开看海的。
这样讲他们会相信我吗?他们会查到我移情别恋的事吗?他们会纠着这件事不放吗?
他们还会问什么别的事情吗?
我不想要进监狱,像美涵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吧,我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人去坐牢?
真是麻烦,感觉我好像根本搞不定这一切,这样的话还是去找老爸好了,他有认识的人,他会帮我打通所有的关系。他从来没有对我的人生负起半点责任,事已至此,他应该要为他的儿子做些什么才对。
我的胸中像是填了一只气球,它带着我往上升起,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愉快过。终于摆脱了恐怖的妻子,我可以重新过上属于我的幸福人生。
真的一点信号都没有。即使在这里,信号也很弱啊,你看,才一格。
我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信号,确实弱得可怜。
我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23点47分
糟糕,旅馆的那个肥婆似乎警告过我要在11点半之前回去,不然的话我就会被关在门外。
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和饼干屑,像旅馆走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滴到了我的头上,一滴,又一滴。
我伸出手,摸到了湿漉漉的头发。真是倒霉,又下雨了,雨伞什么的全部都还放在车上,现在只好淋雨回去了。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闪电和沉闷的雷响。好冷啊,即使已经是夏天了,但淋了这么大的雨还是很冷。我看到旅馆的招牌就在前面,我加快脚步冲过去,紧锁的铁门和黑暗的大堂让我的心变得无比凄凉。
“开门!开门啊老板”我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铁门,那扇早就生锈的铁门发出了哗哗的巨响。但没有人回应我。我想要敲得更加大声,让其他客人听见也好,这样就会有人来帮我一把。
雨依然没有停。
我近乎绝望地看着旅店的招牌,肮脏的灯管发出灰暗的光芒,在雨夜中晕开,显得尤其诡异与惊悚。更像是一家鬼店,我甚至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客人。
头发全部都被淋湿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体上,很难受。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我一个人,站在乡下破旧的旅馆前,付了过夜的钱却没有办法进去。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过我的年假,我不是应该飞去马德里,在伯纳乌球场看现场观看足球比赛吗?这是我去年就制定好的年假计划,那时我还是一个拥有真正快乐的黄金单身汉。都是该死的婚姻将我拖到这里,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妻子。
不过她已经死了。
我听见风声变了一个调,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
我感到我的耳边又轻轻流动的空气,就像人的呼吸或者鼻息那样若有若无。
我抬头看了一眼微微发亮的旅馆招牌,最后一个“馆”字正在闪烁着,可能是受雷电或者雨水的影响。很快,它闪了几下后就彻底地不亮了。
“亲爱的”一个甜美的,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东阳”它轻声呼唤我。
那是美涵的声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