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脚步往前走,眼睛的焦点却在周围的摩天大楼上,灯光明亮,却好像要把我压倒。我只能越走越慢,神情恍惚,发现周围的人们都以同样的脚步拖着走,好像一群用尽力气的僵尸。
我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便利店。
我知道,每次去烧烤摊,就会喝很多,然后躺下,一个人把我拖走,第二天起不来赶不上地铁,迟到,业绩完不成,然后又去烧烤摊,死循环。只好在京东便利店喝一点点,晚上也好睡觉。
我就是在那天遇到他的。
我认识他,是在某个深夜综艺节目上。在那个节目里,他的人设是一个过分活泼的人,穿着一条可笑的背带裤,戴粉红色的眼镜,张大嘴巴,然后大笑,像是一个黑洞,吸走所有负面情绪,带动着观众也一起大笑。可是,现在在京东便利店里的他,佝偻在角落里,背部抽动,咀嚼着薯片,像是在咀嚼节目里吸走的负面情绪。我拿起一罐啤酒,坐到他的身边。
“我认识你。”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10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是个电影杂志编辑,我起床,看电影,然后把电影变成一篇三千字的评论。印刷商把这三千字带到全国各地,出现在人们的书架上,课桌下,马桶旁边。我是在一部叫《纸牌》的电影里第一次看见你的。”
“居然有人还记得这部电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被光芒填满,下一个瞬间,又黯淡下去。
“在那部电影里,你扮演一个叫alex的富商儿子,你和其他三个小混混组成一个四人集团,到处敛财骗色。”我喝下一口酒“我记得你,是因为你穿了一个大号风衣,戴墨镜,表情还很生动。和同事一起看完电影后,他说,比起骗子和混蛋,你更像一个孩子。”
“那是我演过的唯一一部电影”,他说“导演脾气很大,总是骂我,因为我辈分最小。我和另一个小孩对戏,他背不住台词,导演还骂我,说看着我这张脸别人台词都背不住了。”我们默契地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导演就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没有人悲伤,大家都聊起导演的坏脾气和过高的要求,然后笑成一团。制片人说终于不用亏钱了。我穿着西装,拿着酒杯,忽然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了。”
“我喜欢电影。虽然我就演过这一部电影。但在表演时,灯光一开,我就进入到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我现在都记得那一天,大夜,我第一次完全进入角色的感觉,回过神时,看见导演在监视器后面皱眉,我心想,完蛋了,他又要叫我滚了。他站起身来,用了拍了一下副导演的背,说”
“我他妈的拍出了1997年最屌的一个镜头!”
“我们赶紧凑过去看,我看见我站在一片黑暗中,一个大远景,一个灯光打在我脸上,我偏了偏头,对着头顶的镜头笑了一下。然后大家都开始鼓掌。”
我说:“我记得那个镜头,同事说,你会是下一个电影明星。那时我采访了很多电影明星,能和他们握手,为亲戚朋友要到签名,出差时住在最好的酒店里。但是,我回到家,我只有一张床和一堆蓝光碟,楼上没铺防水砖,他们洗澡时,水一滴一滴地打在我脸上,早上起来,像发了洪水。床头贴着《2001太空漫游》的电影海报——猩猩正在把那根影史上最出名的骨头扔向天空,每到刮风的夜晚,粘固不牢的海报便只剩下一个角拍打着墙壁,到了它完全落下的那一天,我也离开了那个公寓。”
我转过头看向他时,他的身体开始迅速收缩变小,四肢勉强挤在身体周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头,下一个瞬间,他的肚子开始膨胀,好像身体是个嘴巴,肚子成了一个热气球,胀大到要将他整个人拉扯到空中。我想,我一定是又喝多了。
这时,电视里正好在播放他出演的综艺节目。今天他戴了一顶白色的礼帽,西装裤扎到肚皮往上的地方,假胡子粘在唇间,正在模仿一个很出名的学者“大师”讲话。
我说:“你演的很好,在整个节目里你一直都是演的最好的,但是在这里你得不到尊重,你应该重新去演电影!在《纸牌》的结尾,你说,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们就告诉他们该怎么干啊,谁他妈敢不信啊!’”
那天晚上我们推杯换盏,聊到便利店打烊才互相搀扶着上了出租车。在上车前,我递给他一张写有自己地址的名片,说,如果有一天你回心转意的话,一定要来找我。”
醒来时,我躺在我家的床上,身旁传来妻子和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我直视着房间里被空气凝固在一起的黑暗,却始终想不起来这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了还是只是一场梦。
直到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此人身材五短,身穿一套灰色的工作装,整个脚后跟踩在一双黑布鞋上,他一脸哀怨地按下自己想去的楼层,接着又客套性的问了我的。看来是城市里普通的蓝领阶级,温饱尚可满足但还远不到小康生活水平,但同时十分重视儿女的教育,因此每天都很疲倦,属于沾床就睡的那个类型。电梯走到我的楼层,我客套的向他点了点头,在走出电梯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身后的空气发生了变化。
我看见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体型,相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我却清楚的认识到,这个躯壳已经被一根针所戳破了,因为他的表情已不再满是哀怨,而是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在电梯门关闭之前,向我挥了挥手。
这是电影明星,他刚刚成功的用演技骗过了我的眼睛。
我走进我的房间,打开电视的录播回放,发现那档深夜节目里已不见了他的身影。《纸牌》的电影蓝光碟静静的躺在书架上,被电视机的光投射成了一个莫测的影子。
“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们就告诉他们该怎么干啊,谁他妈敢不信啊!”电影明星在封面上咧开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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