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常给我们讲他参军的故事。
那时他已经不再读私塾了,家境贫寒,没有钱供他继续读书,他便辍学了。不过,不是回家了,而是去给大户人家放牛,混个温饱,也给家里挣得一年一担谷子。那年他才十三岁。
他不读书还可以忍受,要他不学习画画可不行。他手上有他伯父遗留给他的一套芥子园画谱,山水人物,花卉草虫,每种都有。他便在放牛时常常研习。没有纸,他便在地上画;没有笔,他便折来芦柴柳枝当作笔;每天晩上他都把画谱上的一页画默记下来,甚至在睡觉时都用手在肚皮上画,为的就是记着第二天到田里地边学画画。
那时候田多地也旷,田边地头都有很宽广的地方,长着萋萋芳草,因此那个时候给人捧牛屁股的放牛娃还是很清闲自在的。父亲把牛一放开,就听凭牠自己单个儿去嚼草,他则去到地头用柴棒在地上默画他记住的画。长期以来,他把牛放牧了,他画的成绩也有了。
但那牛终究不是人,不通人性,就跟狼一样,“狼犬养不住,终想向森林。”牠有一天竟然放着青翠水绿的草不吃,跑到田里吃起麦苗来。也难怪,就像有些土豪,喝红酒吃涮羊肉吃腻了,不也要吃些蔬菜换换口味吗?牛也一样,芳草吃腻了,牠就要吃吃麦苗,尝尝鲜。
牛吃的麦苗是牠主人家的麦苗,地主老财倒是睁眼闭眼,他的田太多了,牛吃一点儿麦苗开开洋荤,他不在乎,但老财婆儿可不干。甭看她人已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却小器得很。
父亲回来,吃面条还要去倒芝麻油,他一点儿也不知错。哪知就被老财婆儿劈手夺过去,她吼父亲:“就知道吃吃吃,牛吃麦苗也不管,今天中午不要吃饭了,去放牛!”
可怜的父亲早上只吃了一碗薄米粥,这时撒了几泡尿,肚子里已没有一点儿存粮,饿扁了肚子,饿得前腔贴后腔。但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他只好忍饥挨饿地又去放牛。他本想鞭打一下牛解解气,到底还是忍了,他跟牛朝夕相处,已有感情,他舍不得打牛。
就像地主老财家的女儿一样,跟他同岁,这年也是十五岁,长的相当漂亮,经常跟他接触,情愫渐生,她喊他桦哥哥。她看见她的桦哥哥没吃饭,心里老疼的,便逼着伙房做菜的老妈子做饭烧红烧肉,她盛了一大碗饭,饭里碗底埋着几块肥嘟嘟的红烧肉,她用一只竹篮装着饭碗。她挎着蒙着一方雪白毛巾的竹篮子,她走在那广袤无垠的田野上,她给她的桦哥哥把饭拿来了。过去讲究说话的艺术,给人拿饭不能说送饭的。
哪知那狗肏的倭寇说来就来,“叭”地一声枪响,就把快要走到他身边的她一枪撂倒了,她临终前还喊“桦哥哥”,她那粉红色的头巾被风吹刮到天边。他抱着她大声喊:“英子!英子!!英子!!!”
她说:“我给你拿饭……”话没说完,头一歪,她就闭上了眼睛。她给他挎来的饭篮丢在地上,饭碗从篮子里滚出来,饭撒了一地,肥嘟嘟的红烧肉滚落在草地上,在灿烂的阳光中,是那样刺眼。
父亲擦干了眼泪,没吃饭,就跟着一支过境的新四军队伍走了。父亲参军时,他才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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