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夜记》

  五月十七日，晴。

  雨终于停了。湿滑的台阶在我身上留下了淤青，泥泞的路面强行用泥点装饰了我的纯色长裤、黄泥加重了我原本轻巧的布鞋，雨滴像子弹一样打在我刚刚洗完的头发上。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讨厌雨天。既然我如此痛恨下雨天，在阳光彩烂的日子，我应该喜笑颜开，用热情的拥抱欢迎它的到来，像朝圣的信徒一样接受太阳之神的洗礼，顶礼膜拜。但大概太阳最近的心情不好，重庆的雨季抢了它的风头，让它也有些烦躁。它使劲挥舞着阳光皮鞭抽打我的身体，打散了我的神气，使我颓坐终日。幸好这里不存在极昼，傍晚时候，它满载人们的喧嚣和疲惫，依依不舍的走下山头，将舞台交给即将到来的夜晚。

  工地里的人们从来不相信刘谦那句“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今天像昨天一样，晚上照旧是在那张稍显短小的床板上安放好酸痛的身体，从睡梦中开始新的一天。假设这辈子我能活一百岁，那我才走完四分之一多点，就像那条正在修建的隧道一样，还有许多要干的事。这个年纪我同许多外面的年轻人一样，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平凡的身躯里跳动着一颗不安的心。带着这颗不安的心，我过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王小波说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去，奢望一天天消失。诚然如此，人一旦成年之后经过生活的糟蹋，大部分都不能再像当初一样生猛无畏。告别了城市的繁华，没有了衣食住行的舒适，在人烟稀少的山野间，机器一般不分昼夜的工作，生活像被扔进一口漆黑的深井，井里藏着什么不得而知。我时常在脑海中演绎着着两个不同的画面，一株树苗蜿蜒着从井里艰难地爬出来，长成参天大树，或者井底只有一颗枯萎的种子。漆黑的深井仿佛围城一样，有人拼了命想出去，有人千方百计想进来。去年来时的路上，随着车速不断的加快，眼看着车窗外那些熟悉的风景一层层衰减，我深刻的认识到过去的日子真的过去了。慈祥善良的外婆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小时候一旦学校放假，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婆家待着，现在虽然不同过去，但我很怀念那些日子。外婆常常在睡前给我们兄弟三人读圣经，我一直记得“上帝派来天使，命令罗得和他的家人离开所多玛，并且不允许他们回望所多玛”，因为我也害怕变成盐柱，所以当双脚落地时，我不敢回首昨日。

  山城雾都。山川绵延，雾气缭绕。白天人们喜欢饭后站在走廊上向远处眺望，春夏秋冬的景色各有韵味，同样的，人的一生也有四季。更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夜晚，去年盛夏的时候，草丛和树林中飞舞着萤火虫，与它们相映的是天上璀璨的星光，这样美丽的景色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很难见到。不知是何缘故，我感到这里的夜晚很沉重，无论你白天在风中、在雨里、在太阳下站的多么挺拔笔直，无论你多么顽强的抵抗所有伤害，到了夜晚却脆弱的不堪一击，所以我十分相信海明威所说的这句话——冰山在海上之所以显得庄严宏伟，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漏出水面。要说在白天对什么都不动感情是极其容易的，但到了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的人们将一切生活的酸甜苦辣交给了夜晚，深夜时我总喜欢写写看看，在路过宿舍窗口时，我听到过许多长长的叹气声。当一切准备就绪，施工开始时，轰隆隆的机车声、震耳的爆破声，以及爆破以后的地动山摇，都在冲击着每一个夜晚，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打破夜晚的沉重，这种沉重显得十分难以撼动，这样沉重的夜晚，什么事都能在脑海中发生。

  粗狂是工地的一大特点，它表现为言行的直接，直接必定产生摩擦。摩擦积累到一定量会发展为暴力行为。工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属于法外之地，因为这里的法律观念相对淡薄。所以在这里，人人都该出言有尺、戏虐有度，因为趁手的兵器俯首皆是，随地可见。刚来时，一位年长的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半开玩笑的说到“来这里别牛逼，牛逼回家去牛逼”，不知他说的牛逼是指市面上哪一种比较受追捧的牛逼，但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所表现出的强颜欢笑，我看到一种想牛逼但不能牛逼的无奈。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辛酸无耐的故事，心中都有很柔弱的地方。我常常会因为听到一些故事而心生矜怜，想想一些深刻的问题，但时间长了，我有时也会肮脏地将它们掐死。

  在这度过的日日夜夜，在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都有不同的感受，复杂多样才是人和生活的本质。我想某天我离开时，我一定会感谢这段日子。它不同于城市中发生的一切，没有那些虚伪的外表，就是那么血淋淋地、直接有力地冲击着我的内心，我改变了自己对于生活和人性的认识。我发现了另外一个我，也重识了一些曾经熟悉而今陌生的人。过去我常常觉得有些事物不该存在于世上，如今我感到除了人性本身以外，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是单纯存在和无辜的，它们是自然产物，是拿来认识人性的工具，人性才是原罪。不管未来的生活怎样，此刻我决定写下这段话，在某天我感到困惑时用心再阅读——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你与两三个人渣在豪华的包厢里推杯换盏，或约上新识的朋友驾车郊游烧烤露营，遍访名胜古迹中外美景陶冶情操，在你胃胀尿急解手后，在你开怀大笑尽兴畅玩后，在你目睹壮观景色洗涤身心后，是否能问心无愧、是否欺骗过、是否在短暂的欢愉前动摇过、是否每一次都宽恕自己的罪行。

   他们说万事万物都会被取代，人生的每条路都很遥远。世上的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都会失去依靠。我走过喧闹无比的人群却感到孤独，我看见我的身影高高的漂在这围墙上空。终将有一天，我会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