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问我:你去过许多地方,还在法国、美国、日本做过特派记者,这么多旅行,哪次最难忘?
我于是想起了36年前的一次“独行”,行程是从上海至杭州,距离200公里,旅费是2元钱。
1982年6月下旬,我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中文系一年级下学期。7月初学校就要放暑假,同学们正处于期终考试的备考阶段。
正值梅雨季节。一天,去同济大学看望塞内加尔的留学生希尔顿,回校时,希尔顿让我把他借复旦日本留学生熊本小姐的自行车还给她。
复旦中文系81级正好81个人,但班级学日语的只有我一人。我把希尔顿的自行车还给熊本的时候,用日语说了句“谢谢”时,和熊本小姐就这样相识了。
临近期末,平日里一些必修课都停了,老师让大家温课备考,正是游历“天堂”苏州和杭州的天赐良机。在班级内“游说”了一圈,居然没有一人与我同行。
那就“独行”吧。回想起来,如同痴人说梦。那时我裤兜里只有7块多钱,5元钱用来预定暑假回大连的船票。余下的2块钱便是我杭州之行的全部费用。一番精打细算之后,我在学校食堂买了10多个2分钱一个的豆沙包,穿着短裤T恤,从熊本小姐那里借来了自行车,把雨伞系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然后便匆匆上路了。
先骑行至外滩16铺码头,再坐摆渡船到黄浦江对岸的荒芜的浦东,下船之后便顺着公路直奔杭州。
天气酷热难当,路边2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喝了一碗又一碗。胳膊被太阳晒爆了皮,长距离骑行屁股也磨破了……因为天热,剩下几个豆沙包也发霉了。
骑行到浙江平湖县城时住了一晚,这里是弘一法师的故里。入住的平湖旅社实际上是一个大澡堂,一晚宿费7毛钱,睡在一间有几十人住的大房间。洗漱时,同房两个卖水果的浙江人乡下人,得知我一个人从上海骑单车去杭州时,用浓重的浙江话连连说了好几个“结棍”。上海话与杭州话有相近的地方, “结棍”是 “厉害”“不可思议”的意思。
夜晚房间里鼾声如雷,令人久久不能入睡,无奈披衣而起,在房间里做广播体操……翌日一大早便起上路。
到嘉兴的时候,风雨大作,撑开雨伞根本没法骑行,只能收起雨伞,全身湿透在风雨中艰难骑行。肩上火辣辣的,两腿像挂了铅锤。衣服紧贴着身体,一会又被身体烘干了。 沿着蜿蜒的公路骑行,只见远方有一颗绿树,急速奔骑过去时,又展现一条更长的马路,更远方还有一棵棵更高大的绿树。
终于到了西子湖畔。断桥湖畔的长凳上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沉重地喘息。西湖水光潋滟,映着荷叶的倒影,远处保俶塔静静地伫立着,稀疏的行人,路旁摇曳的法国梧桐。虽然又冷又饿,还是去了虎跑和灵隐寺。虎跑是弘一法师最终出家的地方,“悲欣交集”就是在这写的吧;灵隐寺是香火缭绕之地,一副对联是过目不忘的:
人生哪能多如意
万事只求半称心
在西泠印社和平湖秋月徘徊良久,心里总惦记着归途。囊中羞涩,还有不到1块钱,拍张照片是个奢望。那就让这一切在心灵的底片上曝光吧罢。
一个出门远行的游子,无论走到天眼还是海角,你总要记得你当初出发的地方。再见,阴雨绵绵的西子湖;再见,凄楚动人的苏小小,我要风雨兼程地赶回校园,考试是绝对不能缺考的。
在西湖边上的一个浴室,又住了一夜。睡到半夜的时候被人叫起,睁着惺忪的睡眼,协助小旅店进行“全国人口普查登记。
归途依然是风雨交加。风雨中的马路上空旷无人,行至杭州清泰门一个铁路与公路交叉的巡道口,一位年轻的巡道工看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把我叫到了巡道房,聊了我的经历,他大呼“不得了!结棍!”。他叫胡富明,上海知青在杭州工作。没有说指责我的幼稚和无知,却一直称赞我的勇气。在他的单身宿舍,给我做了温热可口的饭菜,临行,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他在上海的住址和在杭州工作的地址:
上海闸殷路60弄28支弄8号201室
杭州清泰门铁路单人宿舍
胡富明
好心的他,又在路口拦住了一辆开往上海的大货车,跟司机交代几句,我就坐进了大货车的驾驶室一路回到久违的邯郸路220号,回到复旦园4号楼。
18岁的第一次骑自行车远行200公里,住宿花去1元2,喝茶、吃法用去7毛多,回到上海还剩1毛钱。
把自行车还给熊本小姐的时候,她很吃惊。用日语说了句日本的绕口令“記者が汽車で喜捨しました”。( “记者”“汽车”、“喜捨”三个单词发音相同,意为:记者乘车去传道)
此后去过很多地方,在法国巴黎街头钻过睡袋,也曾在美国洛杉矶机场被盘查过n个小时,在日本的北海道漫天飞雪中不知身处何处。值得一提的是,去过日本多次,却一次没能见到在复旦留学后回到日本兵库县的熊本,是她那句绕口令一语成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一直在媒体的岗位上“喜捨”了30载,却不知踏上归途?
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时常想起西湖的湖水和亭亭荷叶的倒影,想起尖尖的保俶塔和路旁摇曳的法桐树,想起胡富明热腾腾的饭菜和落汤鸡的我……这回忆越来越遥远,仿佛有隔世之感。
2018年12月3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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