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罗布-格里耶是法国“新小说”的领头人,这个大胡子老头无疑是一个反叛者。他从巴尔扎克开刀,对传统小说写作观念发起猛攻,《为了一种新小说》便是其成果,此书一度被奉为“先锋艺术圣经”。格里耶老爷子的魄力让很多作家望尘莫及,“新小说”的影响横跨欧美、日本,后来又潜入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就是“新小说”的继承者。今天,重提“新小说”,并非宣扬一种“回归”,而是提醒作者们,先锋精神不可忘,这不仅仅关涉作品,亦直指作者本心。格里耶老爷子几十年前说的话到了现在,也许能引起别样的思考,换发新的生机。《写作管窥十二条》即出自《为了一种新小说》。
一、每一个小说家,每一部小说,都应该创造它特有的形式。没有任何配方可以代替这种连续的思考。作品只为它自己创造它自身的规律。写作的运动仍然应该常常引导着这些规律带人危险,或者带人失败,使它们破裂。每一本书远不是在遵守不变动的形式,而倾向于建构它自己的运作规律,同时产生解构。
二、我们必须尝试着构筑一个更坚实,更直观的世界,来替代充满“意义”(心理学的、社会功能上的)的这一宇宙。首先,让物体和动作以它们的在场来起作用,随后,让这种在场继续凌驾于所有解释性理论之上,尽管这理论试图把它们囊括在任何一个参照体系之中,不论是情感上的、社会上的、弗洛伊德主义的、形而上学的,还是任何别的体系。
三、一个人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任意一个他,无名而又透明,由动词所表达的动作的简单主体。一个人物应该有一个特有的名称,如果可能的话,有一个双重的名称:有姓又有名。他应该有父母亲属,一种继续性。他应该有一个职业。加入他有财产,那么会更好。最后,他还应该拥有一个“性格”,一张反映出性格的脸,一段塑造了前者和后者的过去。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使他在每一个事件中依照确定的方式行动。他的性格允许读者来判断他,爱他,或者恨他。全靠这一性格。有一天,他将他自己的额性格留给一种人物典型,人们可以说,他等待着对这一命名的批准。
四、故事应该是相似的,自发的,没有界限的,总之,应该是自然的,不幸的是,尽管我们能够承认,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还有某种“自然的”东西,事实却证明,如同任何的艺术形式那样,写作正好是一种干预,赋予小说家以力量的,恰恰在于他能虚构,他能自由自在地虚构,不要任何摹本。
五、让我们为介入的定义赋予它可能有的唯一的意义吧。对于作家,介入不是一种政治上的性质,它是对他自己语言的当今种种问题的彻底意识,是对它们极度重要性的坚信,是从内部解决它们的愿望。对他来说,这是继续做一个艺术家的唯一机会,同样,无疑,这也是通过晦涩而又遥远的道路,有朝一日服务于某种东西——或许就是革命——的唯一机会。
六、创造的困难——我几乎就想写下它的不可能——就在于此:作品应该令人感到是必要的,但必要于乌有;它的建筑是没有用处的;它的力量是一种无用的力量。如果说这些显然性在今天被人看成是一大悖论(这是就小说而论的,因为对音乐来说,每个人都会毫无困扰地承认它们),那只是由于那样的一种东西,那种我们应该叫做文学在现代世界中的异化的东西。
七、人本主义夫人本义,不论它是基督教的,还是非基督教的,恰恰是要包容一切,包括那些试图限制它本身,甚至从整体上否定它的东西。它得以发挥作用的最可靠的动力之一,就在于此。
八、一种人类自然本性的概念可以在何等程度上与类比的词汇紧密相连,这一自然本性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共有的、永恒的和不可让与的,不再需要一个上帝来建立它。我们只需要知道,勃朗峰从地质第三纪起,就在阿尔卑斯的中心等待着我,跟它在一起的,是我所有关于伟大与纯真的概念!这一自然本性不仅仅属于个人,因为它构成了人的精神与万物之间的联系:我们被引诱去相信的,正是任何的“创造”共有的一种本质。宇宙与我,我们只是一个唯一的灵魂,一个唯一的秘密。
九、确实,描绘事物,就是断然地站在事物的外面,去直面TA们它不再是把它们拥为己有,也不是带给它们一些什么。一开始,它们就摆在那里,不是作为人,它们始终处在人力所不及的范围,到最后,它们既不包含在一种自然的联盟中,也不被一种痛苦所补救。局限于描绘,显然就是拒绝所有其他接近物体的方式:同情被视为反现实主义,悲剧被视为使人异化,只有理解是唯一属于科学的领域。
十、我们周围世界的意义,只能是部分的,暂时的,甚至是矛盾的,始终是有异议的。无论它是什么意义,艺术作品怎么可能阐明一种预先发明的意义呢?现代小说,如同我们一开始就说过的那样,是一种探索,但却是一种自身就能逐渐创造出它自身意义来的探索。现实是不是有一种意义?当代艺术是不能回答这一问题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在他经过之后,也就是说等作品一旦完成后,这一现实也许将有一个意义。
十一、在作品之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确定性,没有论断,没有信息。相信小说家有“什么东西要说”,相信他随后寻求着怎么来说,实际上体现了最严重的违背常理,因为,恰恰是这一“怎么”,这一说的方式,构成他作为作家的计划,在所有人中间都不明的计划,它以后将成为他书中可疑的内容。不管怎么说,也许是一个不甚明了的形式计划的这一可疑内容,将最好地服务于自由的事业。
十二、关于“新小说”的一种固有的概念——而这,从人们开始写关于新小说的文章起就有了——是,这是一种“匆匆而过的时髦”。这种观点,人们一旦对它略加思索,就会显得双重地荒唐,即便当它把这一种或那一种写作同化为一种时髦(确实,总有一些跟从者见风使舵,照抄现代形式,而毫不感觉它的必要性,甚至毫不理解它的基础,当然也就不能看出,他们的做法至少也需要有某种严密性),新小说最不济也是种种时髦的一种运动,它愿让那些时髦逐渐地——自我毁灭,以便从中连续不断地孕育出新的时髦来。让小说形式匆匆去吧,这恰恰是新小说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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