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yóng),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山海经 · 南山经》
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射。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山海经 · 大荒北经》
【助战】
在涿鹿以北的广袤平原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闪电不时划过被黑云遮蔽的天空,雷声滚滚仿佛永不停歇。就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中,两支军队正在进行着惨烈的厮杀。一方是反叛的蚩尤大军,另一方是平叛的黄帝直属军团。
对决的态势已然明朗,蚩尤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已将黄帝军队逼入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并不是蚩尤军战力强于对方,而是因为这狂风和暴雨是他们强大的友军。黄帝军逆风而战,仅仅是稳住身形就耗费了大半力气,豆大的雨水不停打在脸上,根本就睁不开眼。
这偏向的狂风和暴雨显然不是自然而成,是蚩尤请来助阵的两位大巫的杰作,风伯擅长的烈风术,和雨师最强的袭雨术。尽管黄帝陛下也请来了强大的应龙助阵,可依然不是对方两位顶级大巫的对手。
在远处的低空盘旋,背上载着主人,我看了看己方军队糟糕的态势,又看了看军队上空傲然而立的黄帝陛下,和他身边正在竭力施法却力不从心的应龙,心中也不免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焦躁并不是针对己方军队即将败北的状况,也不是因为黄帝陛下可能会输掉这场关乎亿万生灵命运的战争。而是因为,这糟糕的态势必然会迫使主人不得不出手援助,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顒,爹爹要败了,看来我不出手是不行了,走吧,带我过去。”主人柔美的声音传来,语气平静淡然,一如往昔。这优雅的声音,我永远都听不够,却唯独现在,是最不想听到的。
一只玉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看似是在安抚我的焦躁,可我却知道,这是不容质疑的信号。相伴数千年,这样严厉的指令屈指可数。这份决然让我即将出口的劝阻都憋在了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盘旋着爬升了一阵,猛然加速,我向着战场的方向冲去。同时,一阵急厉的鸣叫从我的胸中爆发,不仅要将憋在心里如火般的烦躁释放出去,也是借此引起黄帝陛下的注意,因为只有他还有一丝希望能阻止主人。
果然,黄帝陛下被我的叫声吸引,转头看了过来。他先是一愣,随后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就变了,那大惊失色的表情,让一贯的威严和从容荡然无存。即使是面对即将输掉的战争,他也没有如此这般的失态。
“魃,我的女儿,你既然已被天帝选上天界,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能参与人间界的战争!这是犯天条的大罪,别过来!快走!爹爹就算败了,不过一死而已,你若犯此大罪,神仙难救,此生尽毁呀!“黄帝焦急的大喊着,仪态全无。此刻,他不再是统御大军,君临天下的王,而只是一个担心女儿的父亲。
“爹爹,女儿蒙您宠爱长大,还未曾有报答养育之恩的机会,就被选入天界,此为我平生之大憾事,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为父亲出一次力。更何况,那蚩尤残忍好杀,如让他占据华夏九州,必将这一片乐土变成又一个地狱,我也不能视而不见。”主人又在我的背上连续拍了三下,我知道,事情再也没有了转还的余地。
周围空间的灵力开始大幅震荡,这是仙术在人间界施展的必然状况。仙术狂暴的力量会打破区域的自然平衡,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我闭上眼睛,泪水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又瞬间在急速的飞翔中消散。一切,已无可挽回。
【天罚】
高耸入云的阴山,如同不可一世的巨人,矗立在极北的冻土平原上,俯视着周边千里的蛮荒之地,孤独而威严。永不停歇的风雪丝毫不能撼动他的强势,反而让他拥有了一身刀砍斧凿,棱角分明的身躯。在黑夜中也能显出巍峨的轮廓,时刻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突然,在阴山顶上,一朵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云,在漩涡中快速成型,有紫色电芒如灵蛇般在云中游走。紫电灵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终于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下一个瞬间,一道粗大的紫色雷霆从天而降,狂猛的劈向阴山顶上的一点。
一声清厉的惨嚎,伴随着霹雳的巨响传向四面八方,让即使生活在千里之外的人们也能隐隐听到,不寒而栗。
我站在山顶的小平台上,疯狂运转着灵力,以求将窜入体内的电流快速驱散,好缓解体表的麻痹和内脏灼烧般的剧痛。离我数米远的岩壁,就是紫雷直击的落点,一个人被数颗拇指粗的巨大钉子牢牢的钉在岩壁上。
这人衣服破烂,骨瘦如柴,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干裂的沟壑,如同久旱的大地,饥渴而狰狞。毫无光泽的灰白长发垂在身前,就像枯草般凄凉的飘荡着。胸口印着一个怪异的紫色符文,随着缓慢起伏的胸膛,发出忽明忽暗的神秘光芒。
“主人……还撑得住吗?”我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不让哽咽传递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那钉子是镇魂钉,那符文是引雷咒,而这个与干尸无异的凄惨之人,就是我的主人,曾经风华绝代的天女魃。
十年前,主人偷偷下界,且不顾天条,在人间界使用仙术,帮助父亲黄帝击败了被蚩尤请来助阵的两位大巫。虽然黄帝趁机斩杀了蚩尤,获得了全面胜利,可由于仙术的威力过于强大,也对人间界产生了巨大的恶劣影响。
九州西北部的自然平衡被彻底打破,从此干旱少雨。连年大旱,导致这片原本丰饶的乐土快速失去了生机,土地大片沙化。饥荒不断,生灵涂炭,脆弱的人类更是埋骨者十之八九。
她因此触犯了天规,被降下天罚,天帝派雷神将主人用镇魂钉钉在这极北的阴山之上,每日用紫雷轰击,以罚其罪。不仅如此,为了让她体验到那些饥渴而死的生灵的痛苦,更是被下了可怕的毒咒。从此每时每刻都承受着饥渴的煎熬,却又无法吃喝,更无法缓解,这种酷刑持续了整整十年。
“还好……没有……刚开始那么疼了……小顒,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来了……我是自作自受,不配当你的主人……”干涩沙哑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在苦干飘荡的长发间,两只眼睛缓缓睁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经受了如此长时间的酷刑,主人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其中没有任何愤怒、不甘和委屈,反而有着无限的忏悔和怜悯。
“十年了,这样的折磨,无论多大的罪过都应该够了吧。主人,我已经将你的遭遇告诉了黄帝陛下。陛下也很震惊,他已经同意带我觐见天帝。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请天帝开恩,否则便先走一步,去黄泉等候主人。”说完,我向主人身拘一拱,转身便走。
“不要……不要去……小顒……你这是何必……”身后是主人焦急但无力的劝阻,对此我已不想在听。平生第一次,违背主人的意志,心中没有惶恐,只有坚定和决然。
【法则】
“黄帝,你不在人间界替我行使守护之责,带着个小家伙来,有何要事?”一团人形的光芒在七彩霞云间微微沉浮,轻柔和缓的声音响彻四方,听不出声音的来源在何处,也不带任何情绪。
我跪在云间,低头不敢直视天帝。天帝并非生物,而是天地初开时,伴随而生的一股原始神识,代表自然的意志。他遵循一切自然的法则,并守护法则的正常运转。也正因如此,那来自法则本源的威压,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抵抗的。无论多么强大,也逃不出法则的束缚。
“天帝,我知道女魃在人间施展天界仙术,是犯了天规,造成恶劣的后果也是事实。我也知道,面对天规,求情是没用的。只是斗胆想问,是否有其他的天规,可以减轻天罚的烈度,还请解惑。”在我身旁,同样低头跪拜的黄帝幽幽说道。
听到黄帝的话,我震惊无比。原来,在自然法则面前,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有任何意义。法则就是法则,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这就是天道。
所以,黄帝没有对女儿触犯天规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更没有向天帝诉苦。因为他深知,在法则面前,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所有信念都毫无意义,一切只看因果。反而是利用法则间的空隙,也许还有可能为女儿换来一线生机,又或者一丝解脱。
“惩罚是法则的一部分,无法免除,但怎么惩罚却没有绝对的法则。可是,你要用一个法则代替另一个同等的法则,也需要付出代价,这本身也是法则。”沉默了好一会,没有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显然,就算是天帝,想要利用法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七彩霞云之间,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我仿佛抓到了一点什么,又不是很清晰,冥思苦想了很久。突然,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敢问天帝,也就是说,主人承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惩罚,是不可避免的,但却可以换一种形式。只不过,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如果真如此,那么我愿为此付出一切。”我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一团柔和的人形光芒,心中已有觉悟。
【四目】
“小顒,对不起,连累你了。”柔美的声音直接在我的灵魂中响起,这是灵魂之间的对话,声音只是模拟出来的幻听。
我笑了笑,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彼此心灵相通,灵魂共存。我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减轻了主人的痛苦,为此付出的代价真的不算什么。
从天界回归之后,我毫不犹豫的动用全部灵力,毁灭了主人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只保留下一双眼睛,将它们嵌入我的前额,并将主人的灵魂摄入其中。
从此,我的身体属于两个灵魂,同时,也拥有了四目。从此,我便与主人一起分担永恒的饥渴之苦,虽然还是很痛苦,却可以忍受。从此,我们也将承载来自人间界生灵的万载骂名,却可以借此忏悔和赎罪。
从此,哪里有干旱,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幻化出不同的形态,䖪(ci)鼠、鯈䗤(tiao yong)、獙獙(bi bi)、鱄(zhuan)鱼、肥遗、鵕(jun)鸟、朋蛇、鸣蛇……
我们有时也会幻化出我的本体,所以人们就看到人面四目的大鸟在干旱的土地上空盘旋。有时还会幻化出她遭受天罚后的本体,因为貌似干尸,丑陋无比,而被称为旱魃。
生灵以为是我们带来了干旱,可实际上,干旱本就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当我们想明白了这件事,赎罪也就结束了。从那一刻起,我们也终于明白,原来我们不是罪人,我们只是替天受罚,以免生灵不敬天道,而造成更大的灾难。
这,也是法则的一部分。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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