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兽皆文尾,其鸟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山海经 · 西山经》
【思念】
夕阳的红霞铺满了天空,给每片云都套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余辉也不甘心的开始收敛光和热。凤鸿部族从沉睡中苏醒,人们纷纷自木屋中出来,享受这夏日中气温最舒适的一段时光。
长者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最近部族中发生的几件大事,谁的修行又突破了一个层次,谁在狩猎中战死,谁娶了其他部落的媳妇。妇人们也几人一堆儿坐在一起忙活着手中的家务,同时聊着家长里短,有时响起一阵欢笑,有时又隐约传出咒骂之声。
部族中大部分男丁昨天去了西边的沼泽,据说是去围猎一群不知道从哪儿迁移过来的夔[kuí]牛,只有少数男人在村镇周围的哨塔上警戒。虽然熬过了炎热的下午,可他们仍然不能放松警惕,这是作为东夷最大部族凤鸿部战士的骄傲,是职责所在,也是全族人的安全保障。他们手中的木枪散发着淡淡的青光,那是被大巫们加持了法力的武器,可投可刺,锋利无比。
我坐在一间两层木屋的屋顶上,看着下面小广场上一群孩子在嬉笑着追跑打闹,既羡慕又气恼。作为中原地区最强大的轩辕部族首领的长子,显赫的身份让小朋友们都对我敬而远之,只要我稍微显露出一点想要加入他们的意思,就会换来一哄而散的结局。
轻叹一声,将视线拉回来,手心中静静躺着两颗菱形的祈愿石。这是离别前父母送给我的,是轩辕族的宝物。先不说制作祈愿石的原料紫菱晶本就极为稀少,只说这每颗祈愿石中都蕴含着一位大巫至少三年才能凝聚出来的灵力,就是价值连城,是辅助修炼最好的宝物。
然而,就算我拥有这等宝物,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它们无法改变我被父母抛弃的事实,更无法弥补我一个人在这陌生部族中生活所承受的恐惧、孤独、沮丧和悲伤。
我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他作为轩辕族的首领,被人尊称为黄帝,在获得巨大尊荣的同时,也就背上了同等重量的责任。为了给逐渐强大起来的轩辕族争取更多的时间,降低东夷诸部族对戒心和敌意,他不得不将我送到凤鸿部为人质。甚至,我也能猜到父亲还期待着我能追求到凤鸿部族长的女儿,从而期待在将来兵不血刃的吞并掉这个东夷最大的部落。
可理解是一回事,感受却是另一回事。孩子们被各自的母亲一个个喊回家吃饭去了,很快小广场上就空空如也,亦如我的心,空旷得让人发慌。我有种想跑的冲动,想不顾一切的奔跑,跑回那个熟悉的部落,一头扎进娘亲的怀里,再也不想出来。
“你就是昨天从轩辕部来的小子?干嘛坐在这里?”就在我陷入不切实际的臆想中时,一个清亮的女声从我身后响起,一下将我的意识拉回到无法违逆的现实中。
我回头看去,两个人影站在我背后的屋脊上,一个身材娇小,一个体型雄壮。夕阳的余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给他们增添了金色的轮廓,也晃得我眯起了眼睛,看不清逆光中的容貌。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带着金色轮廓的模糊身影,却一下冲进了我的心里,填满了让人抓狂的空旷。
【三人】
躺在伸向湖中的原木栈桥上,双手靠在脑后,看着湛蓝的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片片云朵,心情少有的归于平静。修炼的疲惫,战斗的伤痛,都在这一刻快速褪去,好像从来没有纠缠过我。那隐藏在心底,时不时就会翻腾一阵的对家乡的思念,此时也乖乖的蛰伏,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来到凤鸿部已经八年了,除了自己从男孩长成了男人,还有以惊人速度增强的实力之外,仿佛就没有别的变化了。镇子里的大多数人还是对我敬而远之,部族的重要事务依然都不允许我参与,也没有交到几个朋友,除了他们两个。
“姬挚,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有鱼上钩呀?你猜我钓上来的第一条鱼会有多大?是青鳞鱼还是赤脊鱼?会不会是难得一见的赢鱼?喂喂,你咋不说话呀,睡着啦?”一个大嗓门的声音一直在旁边唠叨个不停。
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就是我在凤鸿部唯二的朋友之一,蚩尤,来自九黎部。跟我一样,他也是部落首领的儿子,也是被送到凤鸿部当人质的,也是修炼一日千里的怪物。不同的是,我喜静,他喜闹;我喜静,他喜动;我喜静,他喜噪。我始终喜静,他……就没闭上过嘴巴,连睡觉都不得安宁。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能成为朋友。
“你一直唠唠叨叨,谁能睡得着呀?就你这大嗓门,我保证一整天也钓不到一条鱼,除非碰到某条天生的聋鱼。”我无奈的坐起身来,看了看旁边如巨熊般雄壮的身影,郁闷的说道。这家伙唯一的好处就是影子的面积足够大,让我免遭刚刚西斜的太阳的炙烤。
“龙鱼?没听过呀,龙变的鱼吗?要是能掉上一条龙来就好了。听说东海上有青龙,黄河中有冰夷(龙),九幽洞窟中有烛龙,凶犁山中有应龙,你见过没有呀?我一条也没见过呀。过段时间,等咱们修炼大成了,一起去这些地方见识一下吧,要是能杀掉一两条龙就更好了。”大嗓门又开始了呱噪,而且内容更加异想天开。
我翻了个白眼儿,懒得理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相处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不着边际,还东跳西窜的思维方式。正当我站起来想回去再修炼一会儿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以远超常人的速度从远处的岸边飞奔而来。
“姬挚,蚩尤大哥,你俩在这呀,出大事啦!”眨眼之间,娇小的身影就急停在了蚩尤巨大的影子之中。看着她一脸兴奋的样子,我刚刚提起来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
肯定不是轩辕部与东夷诸部联盟开战了,也不是凤鸿部与九黎部内战了,否则她脸上一定会是焦急和担忧,而不是兴奋。因为一旦开战,前者我必死无疑,后者蚩尤无法幸免,这就是身为人质的悲哀,总有一块万钧巨石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将我们砸成肉泥。
“凤鸣,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头顶的巨石隐去,我也开始对能让凤鸿族族长的嫡女如此失态的事产生了兴趣。
“是少皞部,少皞部的族长前几天在与异兽的战斗中意外战死了。这位族长才刚上位,还很年轻,既没有婚配,更没有子嗣。少皞部也没有能继任的首领人选,于是就向天下所有部族发出了邀请,只要是各部族的首领之子都可以去竞争这个首领之位,他们的首领尊号叫少昊”少女眉飞色舞的向我们说道,那眼中的神采让我不由心头一暖。
我当然知道凤鸣在想什么,作为东夷最强大部族的族长嫡女,根本不可能对一个远比凤鸿族弱小很多的少皞部选首领的事产生什么兴趣。她之所以如此兴奋,完全是因为我和蚩尤。只要能够成为少皞部的首领,就等于摆脱了原部族人质的身份,从而不再有随时可能发生的死亡威胁。
“我可对这个犄角旮旯的小部落没兴趣,我的目标是九黎部的首领之位。姬挚,少昊的尊号归你了,去把其他部落那帮蠢货打趴下吧,别给我俩丢人。”还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蚩尤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可在这听起来随意和不屑的话语中,却带着隐隐的凝重。
我没有回应蚩尤的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满是感激和情谊。凤鸣也终于想到了这其中的问题,脸上的兴奋之色迅速褪去,皱眉不语。两个人,只有一个名额,放弃了,就要继续承受头顶巨石的威胁。
“嗯?怎么没声了?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你们凤鸿族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毕竟我九黎部可是凶名在外。就算有个万一,我也可以把凤鸣你这个小妮子搞上床,我看到时候那帮老家伙会不会舍得杀凤鸿部的女婿,哼哼哼……哎呦!”蚩尤淫荡的笑声刚起,就被凤鸣一脚丫子踹进了湖水中。
我和凤鸣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在湖里狼狈扑腾的蚩尤,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巨大的阴影消失了,阳光同时照在我们三人的身上,再也不感到炙烤,而是让人从里到外的温暖。
【承诺】
我屏住呼吸,收敛全部的气息,将自己隐藏在一片灌木丛中,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战斗。
蚩尤双手挥舞着巨大的黑曜石战斧,正在与一只三尾的豹型灵兽激战。那是一只叫狰的高阶灵兽,速度奇快无比,道道残影在蚩尤四周连续闪现。任凭蚩尤如何努力也无法击中对方,反而时不时就被游走的对手偷袭成功,挂上一条又一条的伤口。一人一兽的吼声此起彼伏,每一秒都在尽情诠释着“惊险”一词的含义。
远处,手持短弓的凤鸣矮着身子,以战场为中心,在更大的范围内不停变换着位置,不时射出一箭,要么逼退狰,帮蚩尤度过危机,要么封死狰游走的某个方向,为蚩尤创造杀机。
面对如此实力的对手,即便两人陷入苦战,险象环生,我也必须压制住对他们的担忧,等待时机的出现。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伏击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就是全灭的结局。
突然,一个稚嫩的叫声响起,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旁,两只小猫般大小的小狰出现在那里。正在吃力抵抗的蚩尤眼睛一亮,挥出一斧逼退扑击过来的狰,接着将斧子用力投掷出去。巨斧瞬间将其中一只小狰活生生劈成了两节。
这残忍的一幕不仅惊呆了我和凤鸣,连正在激斗中的狰也出现了片刻的呆滞。随后,狰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再也顾不得眼前的猎物,向着自己的孩子冲去。
大汉在甩出石斧的瞬间就开始向着两只小狰跑去,在狰回援前抢先一步抓起了活着小狰,猛然向着空中甩去。已经扑到蚩尤背后的狰,护崽心切,只能暴怒的嘶吼一声向着空中跃去。
“就是现在!”蚩尤狂吼,拔出插在地上的巨斧,灌入了全身的灵力,向着空中的狰掷去。于此同时,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准备已久的闪烁法术发动,瞬间出现在空中。当狰在空中叼住幼崽的同时,我的两柄黑晶匕首也插入了它的后背。紧接着,蚩尤的石斧和凤鸣的三支羽箭,也先后插入了狰的身体,三股不同属性的灵力在狰的体内同时爆发,瞬间将它的内脏搅得粉碎。
可即便受到如此严重的致命伤,狰从空中摔落到地面的过程中,硬是一声不吭,因为它嘴里还叼着自己的孩子。
原本激烈的战斗转瞬就结束了,这让我和凤鸣都有些发愣。看着惨死在巨斧下的小狰,和死不瞑目的狰,我心中泛起一阵悲凉。这世界就是这般残酷,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没有谁能逃脱永无休止的厮杀。
正当我陷入莫名的感伤时,突然听到凤鸣的一声惊叫:“不要!”。我抬头看去,只见蚩尤的手中,被狰拼命救下来的小狰已经被他拧断了脖子。
“蚩尤!你这是干什么?这小家伙对我们没有威胁,为什么还要杀它?!”凤鸣愤怒的看着蚩尤。
“凤鸣,别发火,谁知道这只小崽子记不记事呀。如果不杀,等它长大了难保不会给部落带来麻烦。我这也是为部落除去后患。”蚩尤满不在乎的说,丝毫没有对扼杀幼小的生命有任何的愧疚。
“凤鸣,蚩尤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就算这幼崽不记事,等他长大了,还是会对这附近的村落产生不小的威胁。”我开口劝解道。
“姬挚,你怎么也变得跟他一样了,他们九黎部向来好斗好杀。你是轩辕氏,也要向他学吗?你即将执掌少皞部,成为少昊,你周围的部族是不是也对你有威胁?是不是也要赶尽杀绝?“凤鸣愤怒的看向我。
我突然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仅是我,随着少女这无心的愤怒之言一出,场中瞬间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人彼此看了看,再也没有了争执的兴趣。因为这一番看似无心的戏言,却真正戳中了要害。
即将继承少昊尊号,成为少皞部首领的我;马上要返回九黎族继承族长之位的蚩尤,以及未来必定成为凤鸿族大巫的凤鸣……我们之间的友谊,到底还能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敢去想。
“姬挚,凤鸣,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带领九黎部攻击你们两人的部族,这是我的承诺,你们记住。”良久之后,蚩尤铿锵有力的话打破了让人焦躁的寂静,也终于让我对看似注定黑暗的未来有了一丝希望。
【礼物】
我和凤鸣并肩悬停在寒风凛冽的空中,对面是数万九黎族的战士和他们胯下狰狞的五种巨兽。我们身后虽然也是数万凤鸣族的战士,可仔细看他们发抖的双腿和冒出冷汗的额头就知道,战事一起,凤鸣族必败无疑。
我怒视着面前手提巨斧的雄壮大汉,心中怒火不可遏制的汹涌燃烧着。可当我无意间瞥见凤鸣平静的面庞时,却发现她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思索着什么。平时远比我脾气火爆的凤鸣,面对这种如同背叛的行径,竟然没有发怒,这让我不禁诧异,也让几乎沸腾的心稍稍平静了几分。
“姬挚,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少昊了。今天是你和凤鸣妹妹成亲的日子吧,你可真有本事呀,不仅娶到了我们东夷诸部的第一美女,还能反客为主,以少皞部族长的身份继承凤鸿部的族长之位,真有你的。怎么不请我喝杯喜酒呀?是不是怕我替你跟凤鸣妹子洞房,所以不敢告诉我呀?哈哈哈哈”随着蚩尤无耻的讥笑,整个九黎部族的五兽军团都狂笑起来。那声势排山倒海般的压过来,我身后接连响起数十声兵器落地的声音。
“蚩尤!你还记得三年前自己说过的话吗?亏我和凤鸣一直将你当兄长看待,如此背信弃义的行为,你怎么还有脸说出如此下流的话!我们成亲的事没有告诉你不假,但那是因为你刚刚击败了我叔叔炎帝,如果邀请你,会让炎帝和黄帝认为我们放弃了中立,倒向了你们九黎部。现在看你这幅嘴脸,没有邀请你简直是最明知的选择,你不配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毫不犹豫的反唇相讥。
“三年不见,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不知道本事有没有长进。别废话了,今天我就是来抢亲的,咱俩战一场,如果你赢了,我带着儿郎们转身就走,而且发誓永不攻击你们凤鸿部。但如果我赢了,凤鸣妹子就要跟我走,作我的女人。你可敢一战?”蚩尤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不屑,这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凤鸣,她还是那般平静的皱眉沉思,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愤怒已经让我顾不得这许多了,周身灵力汹涌澎湃,瞬间将自己的实力提升至顶点。愤怒归愤怒,不等于我会轻视对方。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必须拿出全部的实力才有与蚩尤一战的可能。
没再多说一个字,言语本来也不是我的强项。闪烁术法发动,下一刹那我就出现在蚩尤身后,两柄黑晶匕首向他后背凶狠的扎去,没有丝毫的留情。面对能正面击败炎帝的强悍对手,手下留情的唯一后果就是快速败北。
不出所料的,蚩尤闪身躲过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必杀的一击。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之间太熟悉了,熟悉到对彼此的所有招数和战斗习惯都了然于胸。
激战就此开始,我们都使出浑身解数,毫不留手。兵器不断交击,各种术法凶猛的碰撞,不停释放和牵动的灵气在我们周围如狂暴的海浪般无序的翻腾着,让战斗的声势更加骇人。
从空中打到地面,又从地面战到空中,为了不误伤各自的部队,我们默契的边打边向远处移动。等飞出一定的距离,双方彻底放开了手脚,一时间地动山摇,山峰上被击碎的大块岩石纷纷滚落,地面被轰击出一个个大坑,森林成片被狂暴肆虐的灵气摧毁。
突然,在一次兵器的交击之后,我发现自己的黑晶双匕被一股大力吸附在蚩尤的巨斧之上,让我们无法分开。正当我在惊异之间要舍弃匕首时,却听到了蚩尤平静的声音。
“就到这吧,我要让你成为唯一击败我的人,只有这样,我手下那帮桀骜不驯的家伙才不敢再窥伺凤鸿部,你和凤鸣才能真的高枕无忧。兄弟,照顾好凤鸣那丫头,敢欺负她,我饶不了你!这算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吧。如果之后与黄帝的一战我能赢,咱们就一起去屠龙,等我。”
蚩尤的话语清晰传入我的脑海,随后还不等我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原本巨大的吸力瞬间变成了斥力,将我们推开。而蚩尤也发出一声怒吼,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看着他带着原本不可一世的五兽军团狼狈撤退的样子,我眼睛一红,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我想大声的喊出来,却怎么也冲破不了喉咙的封锁。良久,心中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我落到凤鸣的身边。
她微笑的看着我:“辛苦了,别让蚩尤大哥的努力白费,我很喜欢这份礼物。”说完,她回身向凤鸿部的战士们高举起胜利的手势。伴随着排山倒海般胜利的欢呼声,我目送着那个雄壮的身影逐渐淡出视野。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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