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一树木樨香

今年的中秋无月，凉雨连绵，数日不散。人人都觉得惋惜，不禁抱怨晦暗的天气。

世间第一无情物，谁似中秋雨与风。

——南宋范成大在经历了一场无月的中秋后得出了结论：世上最无情的东西，是遮挡了中秋节月光的雨和风。

后几日雨断云收，初秋晴朗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呈现出来，人的心境也因为碧蓝高远的天空开阔了许多。而令人惊喜的是，随着满天晴光一同泼泄而下的，还有满城木樨香。

01

木樨就是桂花，农历八月十五前后开放，因此古诗词里的中秋节往往飘浮着桂花香气：

辛弃疾的《一剪梅•中秋》：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写桂花的绝唱要数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毫不犹豫地给了桂花中秋之冠的赞美，把花中四君子中的两位都给比下去了：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此外还有刘过的一首《唐多令》：

芦叶满汀州，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严格地说，这首词写于中秋将到未到的八月初五，但时光何其匆匆，不知不觉好几日悄然而过，很快就到中秋，但中秋更快地走过。一年又一年的中秋把少年过成了中年，想要像年少时折一枝桂花，携一壶老酒，同两三好友，游遍江南美景，可二十多年的天涯飘零，无数次西风过，在心上身上刻下了无可磨灭的痕迹，故地纵能重游，却终究不是当年的心情了。

02

木樨花既是中秋的宠儿，就不可避免地与月亮结下深长的缘分。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传说在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为清冷的月宫装点着幽幽香气。唐代有位不知名的诗人脑洞大开，觉得只有一棵桂花树太孤单，便忍不住向嫦娥发问：

月中更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意思是说反正月亮里头空地方那么大，为什么不在中间再种一株呢？

说来有趣，东方和西方的月亮里都有一棵桂树，且都陪伴着寂寞的女神。嫦娥偷吃灵药，奔向月宫，达芙妮则为了躲避太阳神阿波罗的追求而甘愿变成月桂树。嫦娥的寂寞似乎已经得到了公认：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不知道达芙妮会不会因为月宫太过清冷而后悔当年的决定？

女神有女神的寂寞，但她们也因此躲避了时间的侵蚀，月光里冰凉孤寂的玉宇琼楼，是西风永远吹不到的地方，她们牺牲了凡间的热闹欢乐，换回了亘古不变的高洁美好，再没有青春易逝的哀叹，因为寂寞而永恒。

03

木樨花开的时节，也是吃螃蟹的好时候。说起吃螃蟹，不得不提一下红楼梦的名场面螃蟹宴。第三十八回“林潇湘夺魁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印象中这一回似乎菊是主角，但仔细一翻，其实菊与桂分工明确：菊负责诗，是姐妹们和宝玉诗社吟咏的主题，而桂则在宴席上占有重头戏。

这一回宴起的由头便是湘云请贾母等赏桂花，湘云是东道主；

待众人进了大观园，凤姐建议在藕香榭摆下桌子，理由是“那山坡底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

由于吃完螃蟹手上会有一股螃蟹特有的腥味，吃完后要用“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

主子们和有体面的大丫鬟吃完了，湘云又在“山坡下桂树底下铺上两条花毯”，请婆子们和小丫头也坐了随意吃喝；

这时候黛玉她们姐妹已经在闲逛消食了 ，或倚着栏杆钓鱼，或立在柳荫下看鸥鹭，或在花阴下穿茉莉花，而宝钗则“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花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浮上来接喋”。

螃蟹宴完了，紧接着便是全书里最热闹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再往后盛极而衰，贾府的衰颓景况如冬夜冷气渐渐侵袭而上。这一段桂花秋香日也终究随西风消逝，兴许再现于睡里梦里，但那也不过是凄凉萧瑟的往后余生里，一点点微薄的慰藉罢了。

红楼梦里的饮食富贵又精致，但桂花作为雅俗共赏的植物，并不介意为寻常菜肴装点一二。有一道北方家常菜叫做“木樨炒肉”，并非掐了桂花下锅来炒，而是把鸡蛋炒成细碎的蛋花，配以瘦肉、木耳、黄花菜等。由于盛出来的蛋花颜色黄灿，人们便请它友情饰演桂花，“木樨炒肉”因而有了这个雅致的名字。

04

秋天赏桂，桂花的气质不同于牡丹的雍容，不同于荷花的素雅，不同于梅花的孤高，它的细细香气给人的感觉是闲适自在，温馨恬淡。

说起来，北宋林和靖有名的咏梅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实本来是写桂花的。五代南唐江为有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直接拿来，不过做两字改动，所吟咏的主角却发生了代换，诗句的地位也大不相同了。

桂花长得低调，细碎娇小，不仔细瞧很容易把它忽略在枝底叶底，只有清甜的香气宣告着它按时赴约，未尝辜负秋天的期待。晴光伴着桂香，是繁忙劳碌的生活工作里的一剂安神良方。嗅着鼻尖浅淡香气，仿佛在“人闲桂花落”这几个字的画面里短暂停留了片刻，宿虑尽消。想到这句又带出了一个疑问，桂花按说是开在秋天，王维的这首《鸟鸣涧》却写在春季：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桂花有春桂秋桂之分。春天的桂树带给人万物生发的欣喜，而秋天的木樨香则有时光易逝的苍凉。

王维素称诗佛，但这首诗中的桂花并未得到禅意的点染。多年以后的宋代，另一位大诗人黄庭坚，却在满院岩桂飘香中，豁然顿悟。

据明人曹臣的《舌华录》记载：

黄龙寺晦堂禅师，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不答。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樨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悟服。

黄庭坚自称山谷居士，跟随黄龙寺的晦堂禅师参悟佛理，多年不悟，却在某一天因为晦堂禅师一句“闻木樨香乎”茅塞顿开，并写下一首偈颂：

说是还家未到家，水边林下旧生涯。

昨夜月明云散后，西风一树木樨香。

西风一树木樨香，似喜不喜，似悲不悲，是了悟的姿态。但尘网深陷如你我者，听到西风起，总不免心上凄凉。

四季风在大地上宛如时针一样东南西北地转。随着木樨香在西风中渐飘渐远，这才惊觉岁暮已至，时间已经开始为一年的终结做准备，再晴朗的阳光也抵挡不住风里愈加浓厚的寒意，堪恨西风吹世换，数数今年手里仅剩的日子，多少有些心惊。

我们能做的，大概就是勉励奋进，尽量把自己变得更好，让来年的自己，配得上来年一树木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