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的幻觉森林(小说)
1,
阿诺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小有名气在外行耳朵里听来很有些诱惑力,总有爱好文学的年轻或不年轻的女性在阿诺说出这个头衔之后乍然一惊,继而目光里像被点了一笔春水,瞬间荡漾潋滟起来,她们毫无躲闪地向阿诺投来仰慕而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一瞥之内的欲言又止和仿佛隐藏在深海火山下的神秘意味所携带的各种可能总是让阿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心尖上涌过一股颤栗温热的电流,脑海中随即自然生理反应般浮现出一幅幅风情各异稍纵即逝的旖旎画面……
这是一种思想上极为隐秘的快活体验。而这快活也使阿诺常常忘却自己身份的尴尬——对作家来说,小有名气换言之就是没有名气。
假如世上有一门职业叫幻想家,那么凭阿诺的天赋才能保准可以在这一行当里做到泰斗的位置。
阿诺生来就是一个超级梦想家。他的想象力从小就发达得让人难以置信,好像他体内装有一台想象的生产机,只要获得了一个事物的线头,他就可以让他的思绪飞速地缠缠绕绕地团出一个硕大而美丽的毛线团来。
这种想象力在很多年里给阿诺的生活增加了无限乐趣,却也平添了无数烦恼:他无心也无力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踏踏实实缺乏幻想色彩的生活。他好像一直在空中飞,扇动着他与生俱来的灵魂的七彩翅膀,像一只无脚鸟,脚尖怎么用力都无法触及冰冷乏味的生活的地面。
也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本身是灰色的,但阿诺存在的那个世界一定是灰色之外的一个异度空间,那里温暖,声色俱妙,美仑美奂。
比如说平常人眼中冬天里荒原上一棵瘦骨嶙峋的老树,在阿诺眼中,盯着它看不出三秒钟,那棵仿佛奄奄一息的树就会爆出鹅黄的紧裹着的嫩芽,嫩芽以光速打开、伸展,绿色就像蜿蜒的藤蔓在屏幕上展开一样迅速而有秩序地生长、扩张,直至占领阿诺视线内的整个空间,紧接着,树身下的草绿了,花开了,香气盘桓缭绕,蝴蝶翩翩飞舞……
假如阿诺此时还不把思想从树身上移开,那么那幅春意盎然的图画里就会接着出现雪白的小兔子,眼神温柔的小鹿……当然,最后总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像仙女那么优雅飘逸,微微含着笑,摇摇曳曳地向阿诺走来,而先她到来的,是扑鼻的沁人香气……
即便每一个试图将阿诺引导到所谓正途上去的人最后都对长大的阿诺的选择大摇其头,只有阿诺心里很清楚,没有比当一个作家更适宜发挥他的发达的想象力的职业了,这既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保持永无止境飞翔的状态,又可以用这样的想象力换一点真金白银维持不算太坏的生活,何乐而不为。
时至今日,作家阿诺对自己将要过半的人生总体来说比较满意,他出过几本诗集,也写过几部稍有反响的小说,有一部小说甚至被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据说还比较受那些喜欢追看电视剧杀时间的家庭主妇们的追捧。
作家阿诺的收入虽然差强人意,不过他乐得悠闲自在,无拘无束。唯一遗憾的是,近年来他感到跟随他多年的幻想力好像开始出现退化的迹象,或者严重点说,他快丧失他的想象力了。阿诺感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即便是面对生活中司空见惯呆板无趣的事物也能用想象将它们涂抹得有声有色,富有兴味和情趣。
对想象力退化这一点,阿诺把他归于自己的年纪。他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他的想象力被他使用了大半生,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也有衰老的一天,他的想象力现在也快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了。当然这是阿诺理性的看法。遇到一些阴雨天他的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他的想法就会变得比较感性了,他就会觉得他现在之所以如此缺乏想象力,那是因为他的真实生活几乎彻底地剥夺了他的这一天赋能力。
2,
在阿诺的真实生活里,阿诺的作家身份就要远远靠后排了。
尤其他跟随妻子南茜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阿诺的第一身份就自然演变成家庭煮夫,其次是专职司机,保姆,清洁员,家庭教师,甚至盲人按摩师……只到最后,所有的角色都扮演好了之后,被生活占据了绝大多数时间和精力的阿诺才会想起他是一个作家,一个曾具有疯狂想象力的作家。如今阿诺只是偶尔给当地几家中文报纸和原来他在中国工作过的杂志社写写专栏和约稿。
眼前的这一切都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阿诺叹口气想。
每每念及曾经在中国时他遥远地想象关于在加拿大的点点滴滴的美好生活时,阿诺就开始怨恨起自己那甜美而丰富的想象力,犹如在冷口冷面地责备一个天真顽皮不解事的小孩子无意之中闯下的大祸。
澄湖,蓝天,碧草,红枫……这些美的自然环境与阿诺的想象差距不大,唯有将目光从思想驰骋的广阔窗外收回,回到每天不得不面对的一饭一蔬的琐碎生活,尤其面对南茜一天陌生似一天的脸孔时,阿诺就听见自己体内发出阵阵玻璃轰然碎掉的声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诺开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玻璃人,每天都会碎掉一点,而南茜再也不肯像以前那样用充满柔情蜜意的亲吻帮他弥合起那些碎掉的部分。
阿诺曾经设想过的温馨幸福和美的加拿大新生活很快就透露出在敏感的阿诺眼中看来颇为狰狞可怖的面目。有时候阿诺对着现在乏味枯闷的婚姻生活和以前那甜美和谐的婚姻生活陷入迷茫的思考里——到底哪一个才是他和南茜婚姻的真实面目呢?
其实异国他乡生活的琐碎和寂寞不是不可以忍受,假如南茜不是那么冷漠地把所有的琐碎和寂寞都推给阿诺一个人去忍受。出国之后没有其他技术专长的阿诺必然会沦为南茜的依附,这在他们出国之前都料想到的。
“我们可以男织女耕。”这是南茜为让阿诺接受跟她一起移民的劝说时依在阿诺身下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呢喃着说出的一句话。南茜仿佛深知,让阿诺同意放弃眼前的优越生活跟她一起到加拿大从头开始只要用这一句话就够了。
南茜是了解阿诺的。只这一句话对阿诺来说就像徐徐打开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巨幅画轴,斜阳,小桥,绿水,东篱,菊花,以及南茜人面桃花的脸。阿诺除了用全部的力量告诉南茜他愿意之外再也做不出别的了。
阿诺回想他的婚姻生活,一度跟天堂没有什么两样。阿诺的妻子南茜是他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她给过年轻时精力旺盛的阿诺无穷无尽的遐想,阿诺就是靠着那种如同百灵鸟的歌喉般婉转的想象落入现实之后的各种出其不意的浪漫,最终打动了南茜的芳心,抱得美人归。
阿诺爱极了南茜年轻美丽的身体和朝气蓬勃的灵魂。即使他们结婚后很多年里阿诺的妻子也是他的想象源泉,有时候阿诺看着熟睡的妻子的样貌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具虽然美丽但是终究落入平凡的身躯为什么会让他幻化出那么多绚烂瑰丽的想象呢?
曾经的阿诺即使眼睁睁看着妻子,脑海中也会出现各种各样花朵的样子,每一朵花都有南茜柔情的眉眼和笑容,每一朵花都长着蜻蜓一样透明的薄翅,每一次扇动都会掀起一阵令阿诺神魂颠倒的性感的微风,他觉得他好像是一朵挺拔的雄花,俯身将每一朵南茜都亲吻得羞红了脸。
靠着爱情那神秘而奇特的力量,阿诺的想象力如同坐上了火箭,他觉得他已经把整个宇宙都遨游了个遍。阿诺的几本诗集和迄今为止最畅销的两部小说就是他们爱情鼎盛绽放时期的结晶。
现在阿诺有时候翻看以前的那几本诗集,读到一些甜入骨髓的诗句都感觉陌生,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他曾经这般爱过南茜吗?在那些诗里阿诺把南茜想象成千奇百丽的花儿,仿佛永远不会枯萎,永远被爱情绚丽夺目的光圈笼罩。
恋爱中的男人女人最接近神,爱情里的人吐露的话语都像神的口谕——这是作家阿诺的观点。当然,得出这个精辟观点的时候,阿诺已经从最接近神的位置上滚落下来,跌入沾满尘土的草丛。
如今无论从哪个角度偷偷打量南茜,阿诺都找不到哪怕一瓣沁着香气的花瓣。依然是那个人,那具身体和那颗灵魂,可是却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南茜如同被生活的机器彻底改造过了似的,那个艳压群芳的花王一般的南茜在他的脑海里彻彻底底地凋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失去汁液的花柄支着几根难看枯黄的花丝。对着南茜,阿诺的想象力再也无法像三月的春风浩荡奔流在大地上那样无止无息地流淌了。
阿诺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生变化的。只是当有一天他在一如从前般美妙的幻觉里向妻子伸出双手时,妻子将他的手轻轻而坚决地推开。起初阿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拒绝。当他再次执意伸手试图搂抱妻子时,妻子这一次的推开使用的是一种僵硬而清晰的身体语言:别碰我!阿诺的手顿时僵住在半空里,久久忘记收回。
在一次次被拒绝之后,偶尔南茜突然柔情迸发,向阿诺欺身过来缠绵厮磨时,虽然阿诺心里有点抵抗,但他还是希望能够重温那醉人销魂的一刻,始料未及的是,阿诺的身体却发出了尴尬的抗拒的信号。
说不清到底是谁提出谁同意的,总之阿诺最终悻悻地从卧房搬进了书房。
3,
苦于无处发泄生理与心理需求的阿诺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读书和不停地写作。但是阿诺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写出来的文章有多差劲:粗糙,干巴,丝毫没有灵气。
因为他的想象力几乎被生活杀死了,阿诺悲哀地想。他总能看见一个试图飞翔的长着翅膀的小男孩为了起飞而助跑,还没有跑上几步路就跌倒在地上,然后他就在那原地脱尽翅膀上的羽毛,变得倦怠,赖皮,颓靡,仿佛瞬间苍老……他飞不起来了。
“几乎每个面容愁苦的男作家都是因为性冲动不能得到充分满足才选择去奋笔疾书。”阿诺那天在一本书上看到这句话时差点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声喝彩。不过一抬眼遇到因为儿子请求要吃妈妈做的酱肉包而难得在厨房里忙碌的南茜扑克牌似的毫无表情的脸孔,阿诺心里的那声喝彩就被强行折断在嗓子眼里了,不上不下,正卡在嗓子眼中间。
阿诺起身去给自己倒来一杯酒,想把那句嗓子眼里的话冲下去,却不想那句话极具反抗性,竟把他的那口意有所图的酒给呛出来,红色的酒点子飞得满地都是,酒的香气也颠着小脚在空中到处乱跑。
阿诺的脸本来因为心虚莫名地红起来,如今被呛得红得像着了火。这些酒小兵被打败了。阿诺看着满地的红点想,他好像看到那句话像个胜利的小人儿似的叉着腰挑着眉毛站在他的嗓子眼前雄赳赳气昂昂地看这场好戏……你真厉害。阿诺简直想给那个小人儿发个冠军的奖牌了。
南茜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忙碌她自己的事情。南茜的表情那么淡漠,以致阿诺一度以为自己快被这种生活闷出抑郁症了,现在他觉得南茜倒像有点抑郁的迹象了。
如今的南茜从来都是一副万事不关心淡淡恹恹的神色,连对从前最爱的儿子也没有几分爱心与耐性。阿诺搬入书房之后,也偶尔会在儿子睡熟之后带着一腔旖旎的心思溜进妻子的卧室,不过几乎都是扫兴而归。
从前那个生龙活虎性致勃勃的南茜哪儿去了?当阿诺被妻子厌烦地推开,阿诺就觉得从前那些缠绵炽热的暴力时刻都像是虚幻的似的。
假如没有夫妻之间身体的粘合,那么怎么可能达到夫妻灵魂的粘合呢?这是阿诺若干年前和南茜尽享鱼水之欢时借着一个小说人物的口向他的读者们传达的一种婚姻爱情的理念。那时阿诺很为自己这句格言似的话里显露出的不凡见地而颇感自豪。
现在阿诺想起这句话就觉得极为讽刺,年轻时的自己是居高临下饱汉不知饿汉饥地嘲讽别人,如今看却更像预见到了一二十年后的自己——他和南茜之间现在真的缺少了那道身体的粘合,而他们的灵魂就简直像生活在两个星球那么遥远了。
阿诺一边想一边讪讪地快步走到厨房找来擦手纸把地上的红印子一一擦干净,一边擦他一边在心里偷偷对那些酒小兵说话: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小家伙,现在知道了吧,真理是打不败的……
阿诺收拾完地板转身回去厨房扔手中的垃圾时,完全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亮堂堂的窗外:今天的阳光好明媚啊,洒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给青苹果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天蓝得能滴下海水,轻风拂着树叶微微摇动,阿诺几乎可以闻到青苹果的清甜香味……
阿诺觉得此时他闭上眼睛就可以做一个芬芳的白日梦了,他已经很久不做白日梦了。恰恰此时,一个洁白的云朵一样的身影飘进阿诺的眼中,让阿诺差点以为天上的云彩掉下来了。他擦了一下眼睛再看,赫然看清那不是一朵白云,是一个女人。
就在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同时,阿诺听到自己心田里轰地响了一声惊雷:这个女人真美啊。阿诺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是直觉到她从内向外悠悠散发的美丽。她站在只有一棵苹果树的院子里却好像站在绿色的丛林里,漆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在胸前,一身白色的长裙垂及脚踝,轻风恰到好处地吹拂,使她颀长的身躯隐约地显现出来,双腿之间勾勒的细壑仿佛无限长地向身体上方延长,一直到曲线完美的胸部……
阿诺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阵痉挛似的异动。他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悸动了,仿佛有一双手温柔地按在他的身体上,旋开了一个热流的开关。
4,
阿诺几乎是狼狈地从窗前逃开的。
由于匆忙一脚踢在餐桌的桌腿上,五个脚趾一齐钻心地痛,阿诺忍不住呲牙裂嘴地差点喊出来,不过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个白衣女就在他的对面,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阿诺呲开的牙慢慢合上了:他不能让美丽的女神看到他不勇敢的一面。
难道她是他新搬来的邻居吗?阿诺暗自想。邻居的房子卖掉有一阵日子了,新的主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听说新的买主是一位动物学家。难道那个白衣女是房子的新主人,是动物学家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阿诺那一整个下午都在他的书房里紧张地盯着对面房屋的动静。从他的书房望出去,刚好对着邻居家的院子。
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一个人影在邻居的院子里晃动,那个白衣女再没有出现。邻居的整栋房屋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阿诺突然打了个寒战,他中午时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不会是他的幻觉吧?或者是鬼魂?
那天直到夜里对面的房屋也没有一丝生息出现,黑乎乎地立在那里,像个被施了魔法的庞然大物,静止在咒语念出的那一刻。阿诺从来也没有觉得对面那栋房子那么恐怖,他现在觉得里面大概藏着女鬼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鬼。阿诺这样一想,恐惧的心理就减轻了。再想一想那具美丽诱人的胴体,那无限延长的细壑,阿诺的恐惧就完全被无端泛滥开来的情欲治愈了。女鬼就女鬼吧,销魂就好。阿诺这样想着,渐渐进入梦乡。
那一晚阿诺的梦乡里,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兔,当他从自己家门溜出去那一刻,他家和邻居家相连的后院消失了,变成了整片的森林,那道将两家分开的铁栅栏自然也不见了。偌大的森林像一个迷宫,每一棵树都像一个门神,阻拦着他。他在森林里茫然地奔跑着,直觉白天看到的那个白衣女子也在这片森林里,他能够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有的沁人的香气。但是任凭变成小白兔的阿诺在森林怎样转来转去都是徒劳,他找不到她的身影。
她一定在这森林里面,就在这森林里面——梦里阿诺一急就醒过来。森林消失了,只有一线清凉的月光从未遮严的窗户流泻下来:那是阿诺特地留出的缝隙可以观察对面的房屋的。
回想到梦中的小白兔,阿诺用手指抚摸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他的肌肤还是光滑的人体的皮肤。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呢?阿诺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进去,好像穿过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就可以找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似的。
之后那几天阿诺一直魂不守舍地守在书房里,电脑打开着,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阿诺的两眼盯着窗外邻居家的后院,像一头饥饿的狼在盯紧猎物的洞穴,只等猎物一露头,他就会猛地向前一下把它扑倒在地,大快朵颐。
整整一个星期,对面的房子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阿诺终于等得疲惫了,他有点相信那天是他的幻觉在作怪,他不是经常会在自己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个个美女吗?压抑的情欲折磨得他时时会产生庸俗的幻觉。
那天的白衣女也一定是他幻想出来的——他太久没有亲近女人了。那天的阳光那么明媚,让人一下子生出蠢蠢的欲望来,那个白衣女大约就是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欲望的一种爆发的变形。
又过了三天,在阿诺几乎确信了白衣女是他的幻想并不真实存在的时候,那天阿诺正在院子里给他的花草浇水,这个夏天快要过去了,却总共也没有下几滴雨。正在阿诺拿着水龙头吹着口哨悠闲地到处喷洒水雾的时刻,阿诺忽然再次看到了白衣女。
虽然她今天并没有穿着那天的白色及踝长裙,而是换上了一条天蓝色的连身短裙,长发也没有垂在胸前,而是高高地盘在脑后,阿诺还是一眼认出来她就是白衣女。
不知什么时候她正站在他的侧面两三米远,他们之间隔着一排黑色的铁栅栏,白衣女看着他浅浅微笑,然后用一种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样的声音向他打招呼,“嗨,你好!”
阿诺的身体瞬间又僵硬在那里。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样的声音,在他第一次远远看到她的时候,是这个声音把一双柔软的手放在他的渴望的身体上,打开了那个热流的开关。
想到这里,阿诺觉得呼吸短促,他快站立不住了。不,有一部分的他已然飞起来了。
5,
即使一部分灵魂飞出去了,身体却仿佛被一根铁钉钉在原地的阿诺用尽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全身的力气,端端正正地挂好自己脸上的那副正人君子的面具——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是阿诺彼时唯一的念头。
虽然阿诺的声音都不同于平常了,不过阿诺的信念撑起的纸老虎还是成功地获得了他想得到的信息。
言谈之下,阿诺知道了那个白衣女的名字,她叫贝拉。他们买了房子很久,不过一直耽搁到最近才搬进来。她客气地说很高兴跟阿诺做邻居,甚至还说哪天方便可以两家人一起聚一聚,她听说阿诺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贝拉说这句话的时候像那些崇拜文学的女文青一样,美丽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梦幻的光芒,那是只有文学的精光照进灵魂才能从眼睛里折射出来的一种光芒。
阿诺为这一句话脸红了。一定是他的老邻居为了把房子卖个好价钱吹他的牛了。不过阿诺并没有更正贝拉的说法。这不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个有名的作家,阿诺想,他们才刚刚认识,以后有机会他会向她澄清这一点的。
阿诺问贝拉是不是动物学家,他听说他的新邻居是个美丽的动物学家。虽然阿诺知道他说的并非实情。但是他说这些的时候心安理得。女人就是用来恭维和赞美的,身为作家的阿诺深知这一点。
果然他看到贝拉嘴角勾起愈发甜美的笑容,那是一种女人特有的像鲜花得到雨露浇灌一样自然又鲜美的笑容,不过绽放在贝拉的脸上,在阿诺眼中看,比他看过的所有的此情此景的笑容都更清新更芳香更具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这是一个具有力量的女人。阿诺心中想。一种自然的力量,就像动物那样无拘无束而野蛮的力量。
“我不是动物学家。我只是在自然博物馆工作。我丈夫才是动物学家。”贝拉用像她的笑容一样甜美的声音回答,在阿诺听来,那声音从最初的有些微凉的手指变成了涂满蜜的甜美的手指。而甜美地说着话的贝拉就像一只温驯而充满柔情的小动物在说话。
这是一只小鹿,一只小梅花鹿在说话,她柔软的小舌多么迷人啊。阿诺看着贝拉,他有一种冲动伸手去抚摸一下小鹿的脊背,当然这样想的阿诺已经化身成了另一头小公鹿,用它无限温情的细脖颈去缠绕贝拉的脖颈。
贝拉的丈夫该多么幸福。阿诺沉醉而带着嫉妒的心情想。他可以每天都拥有贝拉不同的动物的声音和身体,爱抚她本性里那些动物的品质,那该是一种多么甜美而酣畅的拥有。
在这场看似漫不经心的邻居初次相见的简短而礼貌的交谈里,阿诺发誓他的眼睛并没有不礼貌地游走,但是在他目不转睛彬彬有礼地与贝拉交谈的那短短的几分钟,阿诺不仅记住了贝拉笑起来的一对梨涡,更记住了贝拉含情带露的眼睛,假如说别的女人听说他是一名作家眼神里会点入一笔风情的春水,那么贝拉在听到他故作谦虚地承认只是无名作家时的样子就是一幅春江花月夜了,弯弯曲曲的月光,荡荡漾漾的花香的涟漪,让阿诺看得心旌摇曳。
不仅仅如此。阿诺眼睛的余光甚至还清晰而精确地看到贝拉修长笔直的双腿,线条优美匀称的双肩,性感勾魂的锁骨,纤细挺拔的腰以及仿佛梦幻之地的胸部,还有那阵阵袭来的神秘的香气,不像任何人工香水,而是一种完全自然的体香,仿佛来自热带森林深处神秘的香气……
就像被一种记忆的闪电击中,阿诺忽然觉得他的想象力复活了,只在一瞬间,恍若他曾经梦到的那样,在他眼前,房舍和院落都不见了,取代的是茂密的森林,浓密的绿层层叠叠地把人世遮挡在外,在这个近乎隐秘的空间里,只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陆续而温顺地从丛林背后不时闪现出来。
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唯一的人类是他们,他和贝拉。所有的动物都不穿衣服,他和贝拉也是,他们好像是地球上仅有的两个人,也是最初和最后的两个人。他只看到贝拉在他脑海暗自雕塑出来的那具闪着凝脂般光泽的赤裸的玉体,那是自然界里最伟大的艺术品。
阿诺暗暗欣赏着赞叹着目光贪婪地抚摸着,最终还是忍不住给贝拉身体上最美丽的三个部位各加了一片树叶,此时此刻的贝拉更自然更野性更美丽,也使阿诺更晕眩了。
看着头戴树枝编织的王冠的贝拉勾着轻笑的嘴巴一张一合,只有天知道阿诺什么都听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口渴,渴极了,他觉得贝拉两片美丽的嘴唇遮住的嘴巴就是他需要的清泉的源头,他想去吸吮清泉,他需要无穷无尽的清泉才能够止渴。
就在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爆炸的最后一刻,阿诺仓促地掉转了头,转过头去逃跑一样走开的阿诺才来得及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贝拉说出一句抱歉,聊得太开心了,不过他不得不结束这次愉快的交谈,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一秒钟也不能再耽搁地需要离开。
贝拉最后那一个体贴了然的笑容就像一记轻吻印在阿诺的唇上,阿诺瞬间又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全身僵硬又摇摇摆摆地往自己家门走,一边走阿诺一边忍不住在内心里大声斥责还在恣意飞翔的那个贪玩的想象力小孩,“再放纵你想下去,就要闯大祸了!”
6,
那天晚上,阿诺躲在书房的窗帘后面,像埋伏在隐蔽之地的猎人那样紧张地盯着对面房屋很久。那座房屋再也不像坟墓了,而像是森林里白雪公主居住的小木屋,在黑夜的屏幕上闪闪放光。
阿诺早有准备,他甚至偷偷拿来给儿子买的高倍望远镜。阿诺辛苦的等待没有白费。有那么一段时间,贝拉在一个亮着灯的窗口出现,窗户敞开着,她好像要到外面的空气里透口气似的。
贝拉身体斜靠在窗沿,脸上的神情跟白天阿诺看到的甜美的样子不太一样,她似乎在生气,微微阴沉着面孔,时不时急速回头对着房间里,胸部略显急剧地起伏着。阿诺猜测,她是在跟她丈夫说话。
望远镜的高倍镜头把几十米之外的贝拉拉至阿诺的眼前,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纤细的锁骨,花瓣一样甜润的嘴唇。贝拉穿着几乎透明的吊带睡衣,长发慵懒地垂在两肩,完美的身体在一无遮挡的睡衣下若隐若现。
阿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仿佛稍微呼吸急促一点都会被贝拉发现他的偷窥。不过这个美好的时刻非常短,一双手臂很快在镜头里出现,搭在贝拉光滑赤裸的肩头,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全身,阿诺看不到他的样子——但无疑他是贝拉的丈夫——轻轻扳过贝拉的肩头对向自己,用嘴堵住了贝拉的嘴唇……
起初贝拉有点抗拒,不过只一会儿功夫她就放弃挣扎柔软下来,像无骨的软体动物那么柔软地滑进男人的怀抱里,然后他们很快消失在窗前。
目睹这一幕的阿诺惆怅极了。他感到他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停,速度超过了他刚才的心跳。在他阿诺的想象里只有贝拉,从没有出现过贝拉的丈夫,即使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这样的美人怎么会缺少男人。可是贝拉的丈夫如今却如此真实地存在,而且他还是一个动物学家,他知道怎样像驯化动物那样驯化他的妻子贝拉,知道如何操控以便让她的情欲爆发得像动物一样狂野迷人。
贝拉——阿诺有点发狂地想,她一定没有意识到,她不过是她丈夫、一个理论丰富实践老道的动物学家的动物实验品。
那天晚上阿诺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非常奇怪,简直是上一次他梦到自己变成小白兔钻进后院的森林里寻找白衣女的续集。
这一次,阿诺还是森林里茫然寻找的小白兔。不过他直觉白衣女也就是贝拉就在他的附近,这次他可以准确地辨识出她特有的体香。再绕过几棵障目的树我就可以找到她了,小白兔阿诺给自己鼓劲儿。
果然,在三五个轻捷的蹦跳之后,他看到贝拉,确切地说他看到另一只雪白的小兔——阿诺知道它就是贝拉。梦的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阿诺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几秒钟却仿佛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的迟疑之后,雪白小兔的阿诺迈着有些羞涩的步伐慢慢踱到小兔贝拉身边。贝拉像被雕塑在原地,没有躲闪,只是拿她美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她多美多温顺啊!阿诺想。
阿诺手足无措地用兔子的爪子刨着青草地,青草地上已经有一点夜雾的湿气了,月光清清亮亮地洒在小白兔贝拉身上,使她显得愈发洁白,连她的水波盈盈的眼神都那么银闪闪,像两颗水盈盈的钻石。
尴尬里,小兔阿诺忽然急中生智,用颤抖而试探的声音对着小兔贝拉,脱口而出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说完,阿诺抬起头做出当真在欣赏月光的样子,而他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此刻他只有耳朵,巨大空洞的耳朵,急切而忐忑地等待着来自贝拉任何细小声音的回答。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娇怯怯地说,“是的,今夜月色好美。”
这温柔的一句回响在阿诺耳中不啻天籁之音,他觉得自己被这来自天堂的声音的细线拽着,悠悠荡荡地就飘起来了。
就在这时阿诺一下子醒了。
太甜美了!深感遗憾的阿诺忍不住咂吧了一下嘴巴,仿佛回味一个亲吻。在他的感觉里好像他咂的还是小兔子红红的三角嘴巴——要是他和贝拉真的会变成一对小白兔就好了。
“今夜月色好美。”它们分明是对上了爱情的暗号。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在阿诺向自己提出问题的时候,他的想象已经先一步走进答案里去了。他看到那一对洁白的兔子在那一句互许衷情的话之后,越来越靠近,越来越靠近,到最后它们的呼吸完全融合到一起了……
太幸福了。阿诺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他已经分不清他是兔子还是兔子是他了。
那一夜,阿诺睡了一个长久以来都没有睡过的好觉。
7,
第二天阿诺睁开眼,清晨的阳光透过两扇厚重窗帘之间狭长的缝隙钻进来,像一柄长剑劈开黑沉沉的房间,一同洒进来的还有清脆婉转的鸟声,仿佛在向仍处于昏昏沉睡的人的身躯淋洒一滴滴清凉的甘露。
阿诺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动听的鸟声了,致使他恍惚以为自己还置身于昨天与贝拉相逢的那片森林里。
念头转到这里的时候,梦境中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如同从天而降般,赫然矗立在阿诺的身边了。阿诺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席梦思床上,而是躺在野草丛生的森林深处。曦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闯进阿诺的视野,由于时辰还太早,光线还不够明亮,但是光芒自身特有的那种暖意却在森林里慢慢生长。
阿诺肉眼都能够看到枝叶之间藤蔓之间甚至草叶之间那无数透明,纤细而结构严谨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悠荡。在捕获到食物之前,蛛网上捕获着抖动的光线,沉睡的浮尘以及断断续续醒来的露珠。阿诺甚至可以听到露珠在蛛网上随风轻轻滚动的声音,一纳米一纳米的移动,这几乎静止的移动无限延长了一颗露珠终将坠落的生命。
好香啊!阿诺深深吸一口气,他可以闻见森林里草木那独特而奇妙的香气,那是一种沉默的生命的香气,它们仿佛用它们独特的气味在跟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做着灵魂的交流。
阿诺听不懂草木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确信它们一定在说什么,就像他听不懂风吹过整片森林所有的树叶都齐刷刷在歌唱什么一样,那听似齐刷刷的声音实则是千万个不同嗓音在释放它们美妙的内心。
阿诺静静听着,恍惚有歌词在空中飘动:清晨的风啊,你听我说,昨夜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一丝笑意颤颤地爬上阿诺的嘴角。
还有森林里的动物们,它们开始缓慢而有序地摆脱睡眠的束缚,从各自的草丛或者灌木丛的床上慵懒地爬起来,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开始一天最美时光的散步。它们挪动着或灵巧或庞大的身躯在阿诺身边走动,带着如今阿诺难以从人类身上看到的那种友善的眼神向阿诺行注目礼。
若不是南茜猛然一声尖利的大叫——“迟到了!”阿诺简直要跟动物们自我介绍说他叫阿诺了,作家阿诺。
当把上班的南茜和上学的儿子都送走,收拾完家里的早餐桌,擦完地板桌台,拧开洗衣机开始洗脏衣服之后,阿诺溜回自己的书房。
在他几乎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那片森林就又回来了,这个时候的森林是一片欢乐生机勃勃的森林,每一片草叶都在摇头晃脑地唱歌,每一棵树都在行云流水地跳舞,每一个动物都在深情款款地谈着恋爱……
阿诺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但是,多么难得,他的那个在生活沉重的碾压下眼看着濒临死去的幻想力重又活生生回到他的身体上来了,不仅如此,他好像比从前具有一双更强大有力的翅膀了,可以扇动起更狂野而热烈的思绪的风暴。
忽然一个念头冲进阿诺的脑海,他要写一个系列小说,关于森林里的动物们的爱情故事的小说。他要写下动物们纯粹而真挚的爱情,要比人类的爱情甜美一千倍。
从那天起,阿诺每天一边从书房里观察贝拉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贝拉其实并没有第一次对着他微笑时那么开心,她的丈夫好像时常出差不在家,独自一人时候的贝拉是一个困在婚姻城堡里的寂寞灵魂,这时候阿诺多希望放下手中的电脑变成超人降临到贝拉的身边去安慰她疲惫的心灵——一边放纵地展开他的各种幻想,让他的想象力无边无际飞翔,假如他不能在现实中解救爱情的奴隶贝拉,那么他要在小说里解救她,让她获得最甘美的爱情。
阿诺的想象力前所未有地给他带来各种奇思妙想,使他的文思有如得到神助,一篇篇活泼灵动的爱情故事飞速地在阿诺笔下诞生。
阿诺的动物爱情小说很快在当地一家小报上连载刊登。小说的名称叫《阿诺的森林》,每一篇故事讲述一种动物的爱情,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从未更改过,男性动物叫阿诺,女性动物叫贝拉。
故事的情节也几乎千篇一律:男动物阿诺对女动物贝拉一见钟情,他总是千方百计历尽千难万险来到女动物贝拉面前向她试探地表白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而女动物贝拉也总是很快心有灵犀,感应到男动物阿诺炽热的爱情,娇羞地回应他一句:“是的,今夜月色好美。”然后美丽的爱情画卷就徐徐展开了。
在阿诺的故事里,无论男动物阿诺还是女动物贝拉它们都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灵,都对爱情怀有虔诚的信仰,它们坚信,所有心灵相通的爱情都是命中注定,都值得用一生来守护。它们向彼此许下爱情的铮铮承诺:“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阿诺每次写到故事的结局脑海中都会秒闪一下他和南茜将近二十年的爱情,不过他总是逼迫自己马不停蹄地把南茜的脸换上了贝拉的面庞。于是每一篇故事阿诺都会用如下同样的话来结尾:
在人类不屑一顾的动物世界里,动物们的爱情会是什么结局呢?
结局自然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怪这样的结局几乎在人类消失了,原来世上爱情所有美好的结局都被动物们占用了。而人类,自以为是的人类,瞧不起低级动物们的人类,也就只能写写童话做做梦画饼充饥一下了。
爱情,多么美好的情感。阿诺和贝拉,将继续相爱——敬请期待下一个轮回的阿诺和贝拉。
8,
阿诺的森林系列小说给那家本来销量寒酸的报纸带来了不少人气,开始不断有读者给阿诺发来信件,他们关心的是阿诺和贝拉N次轮回之后的最终结局。
“你会给它们最终的美满吗?请你给它们最美满的结局吧,这将给我重新相信爱情的勇气。”有读者在信中写道。阿诺直觉这是女读者,只有女读者会不知不觉陷入设计的情节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一直被痴情爱慕着的女主角贝拉——无论她是多么丑陋的动物,哪怕是号称最丑的裸鼢鼠,在男主角阿诺的眼里也是世上最美丽的动物,而爱情,绚丽神奇的爱情简直可以改变一只裸鼢鼠的样貌——让她裸露在嘴唇外的两颗大牙长回到嘴唇里面去。
还有一些女读者开始向阿诺表达爱慕之情:“能够写出这样美丽的爱情故事,您一定是一个非常具有爱心和品位的人。我可以和您成为好朋友吗?”更有个性奔放的女读者直接会说,“我就是贝拉。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阿诺看得哭笑不得,顺手把那封邮件删除进垃圾箱里——现在的人多寂寞啊,阿诺想。
阿诺盲目狂热地爱着现实中的贝拉。每当贝拉出现,都会在阿诺的头脑里掀起一阵剧烈的龙卷风。阿诺从不认为这是想象的爱情,恰恰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当然有时候阿诺也会怀疑自我,那时候他就会不顾已是深夜,从头至尾看一遍他写下的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然后深深地看向窗户外面贝拉家黑洞洞的轮廓,阿诺给自己打气:“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会如此激荡我的灵魂。假如这都不是爱情那还有什么能够称作爱情呢?”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对阿诺来说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缓慢。
阿诺总是想方设法巧遇贝拉,有时候阿诺看到贝拉刚好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即使阿诺没有任何理由彼时彼刻跑到院子里去,他也会径直走入院子中去跟贝拉打个招呼,说句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阿诺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需要全神贯注,他感觉他的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了——他需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才能控制他的嘴巴不说出“今晚月色很美”这句话。
有时候阿诺会算着贝拉下班的时间跑出去取信,他们居民小区的集体信箱恰巧就在贝拉家门口。有时候会不巧,阿诺即使在信箱边磨磨蹭蹭取二十分钟的信也等不到贝拉回来,阿诺就心情沮丧极了。运气好的时候,他刚刚到达信箱前,就听到身后传来清甜的声音:“嗨,作家先生!”回头看到贝拉那一张晚霞般艳丽夺目的脸庞,阿诺快活得就要飘起来了,心湖立即被这一句简单至极的问候荡漾出无数甜蜜的涟漪,阿诺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又兴奋又紧张的阿诺立即高声回应贝拉,好像迟一秒钟都会怠慢了贝拉似的。那一声夹杂着局促和欣喜的“嗨”,使阿诺的声音听起来严重失真,简直能颤抖出回音来,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被出其不意猛地拨了一下,声音就在那一根琴弦上上上下下反复跳动,余音不止。
有时候阿诺会暗自思忖,他这一声矫揉造作的招呼若是不巧被南茜听到,准会先给他一个醍醐灌顶的大白眼,然后再把她脸上那堆不屑的表情甩到阿诺的脸上,让阿诺瞬间有被一堆浓稠的口水蒙住的尴尬,困窘极了。
以前南茜不是这样的。以前南茜如果看见阿诺对别的女人献殷勤——所说的献殷勤只是阿诺的眼睛里含着桃花多看哪位美丽的女人几眼——南茜就会狠狠地偷掐阿诺一下,眉眼向阿诺横扫过去一片水波,再给他一个娇嗔的撅嘴,然后用自己结实丰满的胸部挑逗地轻轻蹭一下阿诺的胳膊,阿诺瞬间就像被施了魔法,简直都走不了路了。那一刻天下女人都不存在,他眼中只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南茜。
那样的时刻——阿诺叹息着回想——再也不会回来了。叹息着的阿诺脑海中滑过南茜现如今越来越冷的面孔,要是他可以赚很多很多钱的话,南茜是不会变成这样吧,阿诺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他还是太天真了,相信了南茜的许诺。南茜在出国前描画的他们男织女耕的图景,阿诺做到了,而南茜,阿诺知道,她早已忍无可忍了。
这世上哪有不虚荣的女人呢。有哪个女人真的能够容忍自己的男人那么没出息在家里做煮夫呢?——即便这一切都是她当初要求的。男人需要进步,永远进步,在薪水、思想甚至体能方面都需要无止境进步。这是现时代女人们对男人的标准设置。
可是反观女人们呢?阿诺在自己心里嘟哝,看看现在的女人都变成什么样了?——没性欲,没温柔,没个女人的样子,还不如森林里的那些雌性动物。
在阿诺写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几乎把他知道的森林里的动物都写到了,他再也想不出其他动物了,或者说他再也没有心思想动物们的故事了,他决定结束动物的故事,让阿诺和贝拉永生永世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让阿诺收获了空前的拥护和赞誉,一些读者甚至夸张地说阿诺仅凭这一部小说就可以获得诺贝尔奖,因为他写尽了动物界的万般美好爱情,同时有力地嘲讽了当代人类的自私和堕落。
虽然阿诺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疯狂的粉丝们左右,但是爱情的超自然作用他到底无力抵挡。当阿诺听到他那庞大的粉丝群一浪高过一浪的要求小说原型的阿诺和贝拉在一起的呼声时,被热浪冲晕了头脑的阿诺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他要敲开贝拉家的门,看着贝拉美丽的眼睛,他要对她说那句被他在小说里说了无数遍的话:“今夜月色好美”。
9,
现在阿诺头脑中的一切盘算都是围绕表白这个目标展开了。他就像一个被下达了军令的勇士,无论如何都要光荣地完成头脑发出的指令。关于这一幕的遐想也一天一个样地在阿诺脑海中演练着。
阿诺能够想象到的表白的结局无外乎有三:
其一,当听到阿诺情意绵绵的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贝拉只消深深地望向阿诺的眼睛,她就会看到他心灵的深井里四下流溢开来的深情,就会忍不住被阿诺纯真的爱打动,毫不迟疑地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脱口而出那句最正确的台词:“是的,今夜月色好美。”——这将是阿诺一生里最美妙的一刻。
也有可能,阿诺想,贝拉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转瞬之间她便醒悟,了然阿诺的心迹之后,贝拉美丽的眼睛闪出哀愁,这哀愁使她即将脱口的话显得不那么冰冷那么令人绝望:“对不起,今夜的月色有约了。”
她眉眼间婉转漂流的忧愁简直可以抚慰阿诺那颗汩汩流血的心了,让阿诺虽死而无憾。
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阿诺沮丧地想,就是贝拉听完他的表白后,面庞一反往常温柔,向他狠狠甩出一个彪悍凶恶的表情,再掷出一句足以使阿诺就地石化的话:“神经病!”然后没有一刻耽误,贝拉家的大铁门啪地就在阿诺面前合上,像一声清脆果决的巴掌热辣辣蒙在阿诺发呆的脸上……
最坏其实也没有多坏,阿诺悻悻地想,脸庞火辣辣地红起来,仿佛他已经被贝拉断然甩了一记耳光。
结局如何并不那么重要,他尽力去追求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阿诺被关门声打击得快要消散的自信心又重新凝聚在一起,阿诺甚至为自己感到自豪了: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像他这么勇敢这么执着地去爱恋一个不曾碰过一下手指的女人?那些陷在不幸福婚姻里的中年男人一个个精神萎靡得不行,却始终不敢打起精神真诚地去爱,因为他们害怕失败,更害怕世俗的眼光,宁愿在婚姻的牢笼里混吃等死也坚决不重振雄风,活出个男人的样子。
这样想的阿诺腰杆挺得直直的,眼神扬得高高的,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他全然忘记了,贝拉出现在他的生命之前,他自己就是那样一个颓靡不振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
一旦下定决心,阿诺就开始寻找机会付诸行动,但是这种机会并不容易找到。阿诺本性里那些敏锐、好斗以及严谨的品质细胞被充分调动起来,使他有如一头警犬,一丝不苟地寻嗅着每一线希望。
阿诺注意到贝拉的丈夫经常出差,即使明了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是需要经常野外考察,但是阿诺内心里依然为贝拉很是抱不平:她丈夫知道贝拉一个人在家时那让人心疼的落落寡欢的样子吗?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女人却要过有夫无实的独居生活。
真是暴殄天物。阿诺恨恨地想,脑海中划过那天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镜头:贝拉的身体怎么可以那么柔软,将裸体的她抱在怀中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滑腻腻的性感魅惑呢……
阿诺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僵硬了。只有阿诺知道,自从见过贝拉敷着薄薄一层白纱裙的两腿之间那无限长的细壑,单单是在记忆中回放那美景,便使他暗自排遣了多少欲望泛滥的时刻。
当阿诺终于找到了一个南茜和儿子不在家而恰巧贝拉会独自在家的上午,他鼓起勇气站在贝拉家门前,心跳剧烈得完全失去控制,简直一张嘴它就会从阿诺的嘴里跳出来似的。
暗自镇定了半天,阿诺的手还是颤抖个不停,在空中举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几回,阿诺最终有气无力地垂下手臂。他不行,阿诺想,他没有勇气做这件疯狂的事。一个细小的声音盘桓在阿诺的头脑里:无论小说多么美好,现实的阿诺和贝拉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阿诺想立即转身回到电脑前,把阿诺和贝拉的真实结局写出来,告诉他的读者们,别信他,他一直在撒谎,一切都是他的白日梦,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就在阿诺准备转身的一刻,阿诺的想象力不甘心地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然后几乎变戏法似的,抛出一个优美的魔法弧线,一个个闪光的场景显现出来:于是那些阿诺为了贝拉奋笔疾书的日日夜夜又回来了,那片茂盛的森林回来了,那些阿诺写到的男动物阿诺们都回来了……它们眼巴巴地看着人类的阿诺,对阿诺的犹豫不决一点点改变着神情——它们快要失去友好的耐心,对阿诺冷嘲热讽了。阿诺能够想象出它们会说什么:懦夫!胆小鬼!可怜虫!没种的男人!……
“够了!”阿诺对着头脑中的动物们大喝一声,“说就说!”
不再有任何迟疑,像将赴刑场的壮士一脸的慷慨就义,阿诺果断地摁响了门铃。几秒钟之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袭白色长裙的贝拉俏生生地出现,看到是阿诺,她的脸上立刻生出十里春风,温柔地微笑着打招呼:“嗨,作家先生!”
阿诺立时就傻掉了。此时的贝拉好像是从梦境一步跨入阿诺的现实,她不再遥不可及。阿诺注意到贝拉穿的正是他第一次隔窗望见她那天的白色长裙,这长裙原来如此透明,阿诺几乎可以看到贝拉贴身穿的白色胸衣白色底裤。那两条修长的腿之间无限延长的细壑……阿诺不用低头打量也能看见它正被轻风吹得若隐若现,而贝拉美丽的胸部更是由于距离接近而呼之欲出。
一瞬间,贝拉的家不见了,周遭呆板无趣的世界都不见了,只有那片阿诺熟悉不过的郁郁葱葱的森林,无边无际地遮掩着他们。而那个阿诺无数次幻想的贝拉野性迷人的裸体开始缓缓呈现在阿诺面前……
一团旺盛的大火在阿诺体内迅速升腾起来,天旋地转的阿诺觉得自己快要渴死了,头脑里弹跳着无数个动物热烈的声音,兔子、鹿,狮子、老虎,甚至大黑熊的……它们用各自的语言既纷乱嘈杂又清晰无比地在阿诺的脑海里说着同样一句话,而完全被动物们控制了的阿诺向着贝拉脱口说出了它:“我可以和你做爱吗?”
10,
后来回想那一幕,阿诺怎么也想不通,那一刻他是着了什么魔,居然说出那么直白的一句话,让向来含蓄内敛的他秒变成赤裸裸的大色魔,把他一辈子积攒的清白名声都毁掉了。
谁知道命运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捉弄他呢?念及此阿诺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假如命运不可控,阿诺一向认为人的意念是可控的,而他那一刻意乱情迷的意念简直就是沦为了命运的帮凶。
不过在隐秘的内心深处,阿诺其实也没有多么后悔,甚至事后想起来还有一些微妙的喜悦:他当时要有多疯狂啊,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或者这样说也不确切。那一句话一定是那一刻他潜意识最想说的一句话,超越了其他任何伪饰的语言。那句话比“今夜月色很美”更直接更深刻也更赤诚地向着贝拉奉献出阿诺长久以来的全部意念——他的确是那么渴望贝拉的身体,渴望与她酣畅淋漓地合二为一。除此,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任何话语任何方式可以表达他对贝拉那不可遏制的被爱情激起的情欲了。
那堪称经典的一刻——后来常常会在阿诺的脑海里出现——是多么美妙的一刻啊!阿诺脱口说出那句“我可以和你做爱吗”之后,并没有意识到他完全偏离了最初想表白的台词,那一刻他的幻觉森林里没有丝毫含蓄的月色,只有无限放大的各种各样女动物贝拉花瓣一样诱人的嘴唇和婀娜曼妙的身体,然后阿诺听到了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雌性的声音含羞回答:“是的,可以。”
那句回荡着千百个回音的应允的话语就像猛然拧开一个火芯,噗地点燃了阿诺身体里那一整片摇摇欲坠的森林……
谁都可以料想到紧接着发生什么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阿诺得到他想象中的贝拉同意的指令,欣然低下头去亲吻他渴望已久的贝拉的嘴唇时,被正巧赶回家的贝拉的动物学家丈夫一记猛拳击中太阳穴,致使阿诺的嘴唇粗暴地摩擦了一下他本来慢镜头低下去还没有触碰到的贝拉的嘴唇,“好甜……”是阿诺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的意识。
人气华裔作家阿诺性侵美丽女邻居贝拉的新闻不胫而走,一时舆论哗然,排山倒海的指责和谩骂一同扑向阿诺。即便阿诺那些因为他的小说而成为他的粉丝的读者们很多也立即倒戈相向,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朝阿诺的头顶淋狗血——色魔;淫贼;恶棍;渣男;华人的耻辱;看他写那么腻腻歪歪的小说就知道不是个好人,一肚子男盗女娼……
有女读者甚至开始绘声绘色地编写阿诺试图色诱她们上床的故事,有的故事里描写的阿诺的形象不单与已经在媒体上曝光的阿诺的样貌完全吻合,甚至还详细地写出了阿诺的身体特征——一身赘肉,没有一块肌肉,不够雄性,一看就是声色过度,身体从里向外散发着淫秽的气味。最终……阿诺自然是被圣洁的女读者踢下了床。
即使法院尚未进行最终判决,但得知这桩案子的民众早已在内心里判定了阿诺的罪,他简直要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阿诺觉得整个世界都把他抛弃了。南茜在获知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把阿诺的常用衣物打包进一只皮箱,一个字都不舍得浪费地把它推到试图请求她原谅的阿诺面前。南茜脸庞上那满满的一层一层向下脱落的厌恶和嫌弃让阿诺再也说不出任何请求的话,他知道他们彻底结束了。
这样也好。谁知道呢,也许南茜一直在等待这一天。阿诺拿着行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在心里苦笑。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他错了。但是他可以为自己争辩一句吗?尚还年幼的儿子会懂得他的苦衷吗?他只祈求有一天他可以有机会跟儿子郑重地解释和道歉——以男人对男人的身份和方式。
在阿诺以为他余生都将带着性侵犯这个污点灰溜溜跌入人世的深渊底层再也无法翻转的时候,命运却又出其不意给了阿诺一个华丽的转身。
阿诺忠诚的读者,一位资深律师自告奋勇免费为阿诺进行辩护。阿诺的辩护律师在庭审时辩称,阿诺之所以试图亲吻贝拉,是因为他头脑中的幻觉让他误以为他的要求得到了贝拉的同意。科学证明,在某些时刻,即使是正常人,也都会有短暂的幻觉。这种幻觉本身并不具有危害性。而对身为作家的阿诺来说,他拥有着远超乎一般人的幻想力,这使他更容易置身幻觉之中。正是靠着这种幻觉式想象,阿诺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以每天平均一万字的惊人速度,完成了总计达五十万字的童话爱情小说《阿诺的森林》,受到众多读者的热烈追捧。而这种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和创作动力的来源恰恰源自阿诺对贝拉的无限真挚的幻觉式爱情。
当一位具有美好而纯粹的灵魂的作家,依靠着他发达的想象力,倾尽他的真诚和才华,花费宝贵的时间和生命写下五十万字小说,向我们描述森林里动物们之间的美好爱情时,他在向作为人类的我们传递什么?当这样一位作家,他的文字给人呈现的只有爱,只有美,你认为他会当众性侵他的缪斯女神吗?
请法官和各位陪审员去读一下这部《阿诺的森林》吧,读完你就会被阿诺的真诚打动,你就会毫不质疑地相信阿诺绝对不会性侵贝拉——阿诺的辩护律师最后做了这样的总结陈述。
阿诺律师的辩护非常成功,不但使法庭最终判决阿诺性侵罪不成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阿诺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的荣耀——《阿诺的森林》这部系列童话爱情小说被一家出版商看中商机,一次性买断版权,据说这部小说后来几度增印,让阿诺因祸得福很是发了一笔小财。
那个性侵案审理过程中阿诺自辩环节发生的花絮则使阿诺几乎变身为纯真爱情的代言人。在法庭要求阿诺进行自我辩护陈述时,阿诺第一次在法庭上抬眼看着贝拉,当他的目光和贝拉的目光对接的一刹那,阿诺头脑中那片美丽的森林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一瞬间法庭、律师、陪审员等等都不存在了,只有阿诺和贝拉,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怀着一如既往热烈的爱情,阿诺最终用颤抖而羞涩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也是他唯一一句自辩词:“今夜月色好美”。
尾声,
四月的多伦多仍随时可以遇到大雪纷飞的日子,仿佛冬天的时光被无限延长。阿诺独自坐在租来的小屋里,静止般面朝飞雪的窗外,他的神思则飞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国度,那里有大片披着厚厚积雪的森林,使整片森林看起来就像一座温暖的白房子,而白房子外面一望无际的雪野是它的院落,动物们无声地在森林和原野之间穿梭,他们仿佛也受到了雪的静谧的感染,变得异常安静了。
那片宁静的国度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应当说阿诺在那里,他的灵魂充溢在那个国度里,那宁静就是阿诺灵魂的宁静。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贝拉美丽的身影会闪现在阿诺的雪国的图片上。
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及踝长裙,身体与雪野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她那头美丽的黑发像一双手掌将她迷人的脸庞捧在掌中,还是那双含烟带露的眼睛,还是那微微翘起的性感的嘴唇,一抹极淡的笑在冷冽的空气中飘荡。她一路逶逶迤迤地从远处向阿诺走来,一直走,阿诺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那特有的仿佛来自森林深处的神秘的香气,但她就是怎么样都走不到他的近前来……
当阿诺的意念想伸出手去抓住她时,她又变成了一团透明的气体,消失在白色之上了。
这时候阿诺会轻轻叹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要让一个陌生女人把他的生命秩序彻底打乱——虽然他原有的生命本身也处于混乱之中,但那也是一种混乱的秩序——然后又无痕地消失了,留下阿诺陷在一个幻觉的黑洞里团团转。
阿诺曾经为贝拉发狂的想象力正在逐渐萎缩,仿佛一缕青烟,开始慢慢从他的脑海里遁去。阿诺觉得他现在头脑反应迟钝极了,与几个月前相比,他的灵魂简直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整个人都快要收缩进一个干枯的壳里去了。
就在这时,房东过来敲门,客厅那里有一位女客找他。“她说她是你的粉丝。”房东笑着加了一句,他的神情里都是善意的了解。阿诺的房东也是他的一位热心读者,得知阿诺的困境后主动提出让阿诺搬到他的家里来,他只收取阿诺不及市场价一半的房租。
“大作家住在我家里是我的荣幸,让我蓬荜生辉。”房东说的是真心话,阿诺却听得惭愧极了。自从《阿诺的森林》之后,这大半年以来阿诺天天坐在电脑前,却一个字都写不出。虽然性侵案无罪结案是出乎意料的幸运,但是阿诺还是感觉他被命运狠狠打倒了——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这是他写作生命的一个断点,阿诺想,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了。
阿诺走进客厅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来的人是谁——一身鹅黄打扮笑意盈盈的贝拉仿佛把迟迟未来的春天带入了这个相对逼仄的客厅里。阿诺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害怕这是他的幻觉:他刚刚在头脑的雪国里见过她,难道现在他身处自己幻觉里的那个雪国?
即使听到贝拉那一声熟悉的妩媚的“嗨,作家先生!”,阿诺还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头脑拼命提醒他上一次幻觉的教训,他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了。
最终是贝拉慢慢走到阿诺面前,她直直地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地望着阿诺,就那样凝视着。阿诺觉得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贝拉身体散发的热力,以及那双柔美的嘴唇轻轻呼出的每一口香甜气息。
阿诺终于从他的寒冷的雪国回来了,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头脑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这是真的。这次是真的,不是幻觉。是贝拉。是贝拉在我面前。
然而意识恢复正常的阿诺依然立在那里没有动,他还在哀求他的想象力,快去寻找退隐到他脑海深处的那片茂密的森林。
是贝拉在阿诺唇上轻轻一吻,然后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这使阿诺脑海里的那片森林一下子仿佛从地底下钻出,层层叠叠的温暖的绿缠绕着他们,遮挡着他们,他们在世界舞台的中央,仅有他们两个人,而森林里陆陆续续出现的动物们如同舞台下的观众,静静地欣喜地看着他们终于缠绵地亲吻在一起……
后来贝拉告诉阿诺,当阿诺在法庭上当着众人对她说出那一句“今夜月色好美”时,她的心就被他的痴情征服了。
阿诺这才得知,原来贝拉的动物学家丈夫有一个隐身情人,贝拉一直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做斗争,而她的丈夫为了维持这段不伦恋向贝拉说尽了谎言。贝拉在婚姻的漩涡里挣扎得极为辛苦,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阿诺眼里看起来总是落落寡欢的原因。
“孤单不会让人寂寞,失望才会。”贝拉说这句话时,阿诺的眼睛倏地一亮,“太有哲理了!你命中注定该是作家的妻子,而不是动物学家的妻子。”
贝拉的出现对饥饿已久的阿诺来说无疑是一个人的饕餮盛宴。阿诺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心情开始了他人生里从未有过的鲸吞牛饮之旅。
当阿诺用森林里所有动物的嘴唇亲吻过贝拉的动物嘴唇,用所有动物的身体热爱过贝拉动物的身体之后,阿诺多年亏欠的欲望的深壑终于显露出一种满足的平衡。
“继续写你的小说吧,亲爱的。我敢打赌,以你的才华,一定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在一次喧哗的浪潮平息过后,软体动物贝拉靠在阿诺的胸前,忽然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阿诺提议。
阿诺这段时间确实一直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他甚至不想打开电脑。原来拥有一个人真的就拥有了一整个世界,其他的都是多余。
“但是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作家赚不了多少钱。”阿诺自嘲地一笑。
“不。我爱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而他将持续地去追求他的梦想,这就够了。我不需要多么好的生活。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两个人过很好的生活了。”贝拉无限温柔地说。
贝拉最后一句话有如一柄冷刃猛然锋利地刺中了余汗未消的阿诺。他忽然想起了南茜,想起了她那最终破灭的男织女耕的童话,甚至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是同样如水的月色,也是同样的欢爱之后的相拥(仿佛他们的灵魂都拥抱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情意绵绵的话脉脉含情的眼睛……
往事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打过来,阿诺的眼睛湿润了:他也曾如现在这般狂热地爱恋着南茜,迷恋她美丽的胴体。到底哪一个爱情更可靠更真实呢?他和贝拉的爱情,经过二十年光阴的磨砺,还会像现在这么甜蜜吗?还是也会落入他和南茜一样的结局?
二十年之后……阿诺的思绪缓缓地飘到二十年后的某个夜晚,他会不会看着身畔沉睡的贝拉——不,阿诺很快部分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到那时很可能他和贝拉早就分房而居,再不会这般赤裸着相拥入眠——而怀疑今天的一切是否真实?
人生会不会就是一场幻觉之旅?那时他想到爱情,阿诺想,任何一段爱情,和南茜的,和贝拉的,那时的他会不会淡漠地想:爱情不过是一个幻觉的长亭,而他终究会走出长亭的尽头,在生命的旷野上显现的是他踽踽独行的背影。
那时,阿诺惆怅地想,他的那片奇妙的幻觉的森林也会沉没到深深的时间的海底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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