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一个夏天,在杨柳塘村去江县的路上,我的祖父挑了一副担子,担子一头是我,一头是锅碗飘盆。我的怀里抱着一袋20斤新碾的大米。
我一辈子记得那天。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村庄,第一次踏上求学之路,第一次像个物件似地坐在筐里摇摇晃晃。我的祖父汗流浃背,却不忘处处逢人打招呼。我问他会不会迷路?什么时候到县城?
老头摸下脸上如雨水般的汗水,缓缓地说快到了。
他先前说到了一半的路程,我们已经走过一两条山路,爬过两三个陡坡,踏过三四段田埂路,路过四五个大村子,还有赶过七八条狗。
我不再相信祖父的话,凭着自己眼睛判断,至少还有十里路。谁知道,我们刚转过一道山湾,一条灰白的水泥路铺在眼前,路的尽头又是一个大村子。老头弯腰拾起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再次缓缓地告诉我快到了。
那个大村子就是肖家村。肖家村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我一直羡慕肖家村这个大村子,路宽,离县城不到三里路。三里的路修建得笔直,三里的路两旁樟树规矩站立着,一棵棵来到路旁就已经很壮实。我唯一讨厌的是他们村子家家户户养狗,狗一个比一个凶。
路上汽车多,数面包车最多,七座的那种,可以塞一车子人。我坐过好几次,比坐在祖父的筐里还摇晃,一点儿也不舒服。偶尔,还有高挡的轿车路过我们身边,比面包车开得更快,有一种马路上的“霸主”的威风。
除汽车外,路上有自行车,摩托车等等。可气的是一辆“轰轰轰”的拖拉机,紧跟着我们的身后,黑烟熏人。在那些年,挑担的羡慕空手走路的,走路的羡慕骑自行车的,骑自行车的羡慕开摩托车的,开摩托车的羡慕开汽车的,而我这坐筐的总盼着有个开高挡车的好心人停车,按下车窗,笑嘻嘻地和挑担的老头说我们顺路,要不要捎你一段?
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心人。我不知其中的缘故,难道世上没有好心人?难道好心人都开不起高挡的小汽车?
在县城里,我们家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我们村一户人家家里的,他空置也浪费,卖人情租给我们。房子便宜、宽敞、明亮,样样齐全,比我家那座瓦房好百倍,只是在四楼,没有电梯。我还好,祖父不便,好在他那时还年轻。他老了的时候,还总说得亏那几年带我上学住在四楼,上上下下爬楼梯,身体锻炼得好,才活到八十多。我笑他说你不是讲挑我走那么多路才活到八十多,怎么又改口了?他脸红说都有,都有。
我才到城里时,像书里的刘姥姥一样,这也好奇,那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东问西、东张西望。楼怎么可以建那么高?超市怎么可以开那么大?东西怎么可以那么多?价格怎么可以那么贵?贵可以那么贵,好吃不好吃?
我的祖父一一地回答,人多要建那么高的楼才住得下,卖的东西多超市就要开得那么大,超市大卖的东西就得那么贵,好吃不好吃?老头迟疑了一下,随后果断地说不好吃。
我哪不知道他是在胡说。老头吃过三五月的批把,六八月的西瓜、毛桃,九十月的梨子、葡萄,十一二月的甘蔗,这些我们村子上都有果树,但是他绝对没吃过三四月的荔枝、草莓,六八月的芒果、龙眼,九十月的猕猴桃、火龙果,十一二月的枣,别说吃,他见也没见过,因为太贵了,像包装袋里的食品,他连名字也说不上,可并不影响他对此作评价。
过了一个月,我对县城的新鲜全无,因为没钱。因为没钱,我吃不上小学语文课本中的杨桃。我想象了十八年杨桃的味道,也曾在梦中流过几次口水,也曾苦求老头到流泪。我对县城没有新鲜感的时候,认识了城里的玩伴。
他个子比我高,发型比我的平头好看,穿的衣服新,鞋是名牌,可恶的是他家客厅的水果,我从来没尝过? 我常说我投错了胎,在梦里数次求阎王让我重新转世。我的母亲为此狠狠甩了我一个耳朵,瞬间打醒我。老头不帮我说话,反而劝我说他不是什么都比你好,成绩就比你差嘛!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占一样比人强就算不错了。我心里想这些东西能和成绩比吗?老头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这时他指定抬出楼下那小姑娘跟我比。楼下的那小姑娘曾创造过一个星期黄瓜宴,学习依旧拿第一的神话,我这个老二老三,天天至少还有肉吃。
我去过玩伴家里,那沙发我生怕给坐塌,茶几上的水果,我动也不敢动。他家里人很热情,反倒叫我不好意思。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那台电视机,可以换好些个台,有好些个的颜色,我在他家只看过一次电视,还不是我喜欢看的内容。
我问他家里为什么有电视机不看。他说他成绩不比我好,只能看书,我去了他家里,他才有电视看。可我不乐意去他家,不自在。他奶奶热情归热情,总拿学习说事,我头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趴在别人家的窗户上看《虹猫蓝兔奇侠传》。那人家里有三个小孩,和我们差不多大。开始的时候,他家里会当着我们的面关上窗户,把我们当贼似地防,生怕我们是来踩点的。我们偷看多了,再加上天气炎热,他们就懒得关了。直到他们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随意地调台,随意地关上电视机,随意站在那里,也不怕遮挡住我们,也不怕我们不乐意。他们家女主人在家时,偶尔邀请我们进去坐着看。我们也偶尔帮他们看过家。如此,我们俩跟他们家那三个孩都没有成为朋友。
2003年的冬天,我们这的雪下得跟北方一样大。祖父带我回老家过年。一路,我没有再坐他的筐。到我们家的瓦房子时,我瘫坐在青石门槛上,动弹不得,连续两天没有下床。祖父说家里的雪比县城的好看。我迫不及待下床出了门,看了这一辈子再难遇见的雪景,很安心、很舒适。
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在广东打暑假工,在路边一个摊位上买了一颗杨桃,样子确实像五角形,味道却不好,涩,没有梦中那般可口。
二十五岁,我有了一辆车,几次看见低头走路的人,几次想停下来捎他们一段,却不好开口,怕他们以为我是在炫耀,“唰”地一下,车就过去了,那么快,我来不及反应。
电影里有一句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可惜,我家还没有电视,母亲几次说买,我拒绝了。我买了一个投影仪回来,一面墙那么大的屏幕。
可惜,我几次回头望窗外,没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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