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9.23.
她一直是个不讨喜的女孩子,很长时间以来,她在身边人眼中,只是一个爱撒泼的女孩。
十三岁,或者说,上三年级那一年,因为父母离家去看妹妹,她苦苦哀求,父母却不愿带她前往。她生气地拿来剪刀把母亲的衬衣剪碎,再偷偷塞回柜子里。
母亲发现那件碎衣几天之后的事。那天,天气温暖,母亲意欲收拾衣柜里冬天衣服出来刷洗干净,晾晒完再存放回去。
面积最大的那张棉被,是父亲那79年那年去看望姑婆买回来的。此刻正像一头被分裂的大象一样,笨重的被母亲大力拉出来,在巨大力量之下,伴随着摩擦,压在棉被下的衣服全都一股脑的晃落下来。满地凌乱,颜色相近的碎片,不安分的在半空中飞了起来。
母亲眼尖发现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料。她露出如刀刃锋利的目光。眼神锁定愣在原地的她,她紧张的捉住铁床边沿,一动不动。
“是不是你剪烂了它?”母亲向她走近并发出低沉的带着像大海般汹涌的怒气声。
她摇头,死活不承认。凭什么呢?只要一有什么碰坏的硌坏的就该记到我的头上?有没有想过万一错怪了我,我又该承受多大的心理伤害?
她咬着嘴唇,留下两行透明的泪珠。
母亲依旧紧盯着她,眼珠机械地转动着。母亲越发冷静,一言不发跨出大门,进来时拿着一条木藤。
藤条急匆匆就要往她身上靠拢,她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渍,便撞上了衣柜的一角。
“不是我不是我……”她害怕的把头躲在柜子旁的缝隙里。外露的身体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而抽搐着。
那天,大家都知道了她不只是个调皮的孩子,还是一个做坏事的品格低劣的人。
施莱一家一直住在乡下,她的学业几乎都在这座小镇完成。过多五年,在外谋生的久未谋面的父亲顾长生决定到离家很远的城镇做买卖。
不知不觉,上了初中的顾施莱渐渐开朗起来,在学校里广交好友,年级里十几个班级有一半的人知道她的大名。
“顾施莱啊,认识认识,原来是你同桌啊?她人好搞笑。”文青正被同乡的同学问到同桌是谁时,听到文青的回答,同学有些惊讶。
文青趴在桌子温柔的傻笑起来。顾施莱问她在笑什么。
“死咯,感觉全校人都认识我同桌了,去打饭都被人搭话。”
“不是吧?有没有帅哥的?要是有帅哥,留一个QQ哇。”顾施莱一把抱住文青的肩膀,两人咯咯狂笑不停。
那天,她遇见了住进生命中的他。他在隔壁班,顾施莱每次拖着文青途经隔壁班级的走廊,都望见了他。他的侧脸像勾勒出的雕像,只有在笑的时候才会挂着浅浅的笑窝,确实很迷人呢。顾施莱每每经过都会忍不住搜寻他的身影。
教室内的他会侧趴在桌面上看着窗外,会站着跟其他同学在讨论,会干净利落的拿着黑板擦擦着黑板。
顾施莱从相识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他的名字。一件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她是知道的,那种由心而生出的喜悦与忐忑,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除了亲人以外的人。
顾施莱上课开小差被最喜欢她的物理老师察觉了。于是,在下课之后,整理着书本的物理老师一眼不抬就语重心长的说:“顾施莱,你等下过来下我办公室。”
趴着的顾施莱被文青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文青附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她,“施莱,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顾施莱“啊”的一声,接着又恍有所悟的说,“哦,我知道了。”
办公室里,那台残旧的台式电风扇咿咿呀呀的转动着,顾施莱每次都能被它那近乎挖掘机的噪声吸引住目光。
“又在发什么呆?”老师突然严厉起来。
“你看看你这次写的试卷,符号没写对,还有计算26×26都算错了,上课也在走神,你是怎么回事?”
“啊?老师,我计错了么?可能是我最近失眠,脑子不是特别清醒。”
“晚上几点睡?”
“关灯就睡了,老师,这绝对不是我的问题。”顾施莱嘻嘻的露出笑脸,整齐的大白牙像一轮弯月挂在她那张笑口常开的下巴上。
“适当跟同学们去操场跑跑步,不要整天趴在桌子上睡觉。好了,你回去吧。”
顾施莱踏出办公室那一刻,大口呼出了一口气。
“幸亏没问我是不是早恋,要是打电话给我爸,我就完了。”顾施莱仍然拿手压着胸口上下理顺着。
“隔壁班有个叫李英奇的帅哥刚才过来要你QQ,你不在,他留了他的QQ给你。”文青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李英奇?这名字好熟啊,我是不是认识他?”
文青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当然啊,你最近真的有点不正常哦,你忘了,你每天都偷偷看人家!”
“我哪有?”顾施莱脸红起来,心跳却止不住砰砰跳起来,就像天上的热气球不断的想升上更高更高的天际。
“快点加人家QQ啦。”文青眯起弯弯的月牙,对着顾施莱傻笑着。
顾施莱想这件事想了一个上午,原本要去操场逛圈的心思已经蒸发了。
“加啊,你怕什么?”文青的话一直回荡在她耳边,这次倒不像她的风格了,左思右顾,迟迟不敢跨出一步。
星期五下午,随着这星期最后一次的下课铃声响起,人头在校园各处攒动着。顾施莱要拿被子回家晒一个周末,每当春季,学校宿舍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墙上也被带有水分的空气渗透的软塌塌的。这是俗称的回南天来了。被子也有一股难闻的像是鸡蛋被孵化后的腐臭。趁着这几天不下雨,顾施莱决定带回家翻晒。
背了一书包的书,左手拎着换洗衣物,右手又抓着那张厚实的棉被。顾施莱特意等到放学高潮后的一个小时才离校。如此的重量压在身上,顾施莱第一次感受到父母每年背着大包小包乘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回来的痛楚。
虽然步伐缓慢,却依旧出了满头大汗。却仍然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顾施莱茫然的停在原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很遥远却格外清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
顾施莱回头望去,是戴着眼镜缓缓向她走来的李英奇。她僵住了。“这这……”一直在心头打转着,脑子一片空白。
“你是7班的顾施莱吧?”顾施莱点头。
“我是隔壁8班的李英奇,我帮你拿到校门口吧。”他径直接过右手边的棉被,顾施莱顿时感觉到压力被放掉后的轻松。顾施莱还在回味刚才他的话。
“咦,你不走吗?”他回头看了顾施莱一眼。
“哦哦,就来就来。”
顾施莱落在后头,自然情不自禁的打量起面前的李英奇来。他的头发蓬松,像专门花钱去了发廊弄的发型,还是打了啫喱水呢?家里也有大哥买回来做发型的啫喱水。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立白洗衣粉的味道。顾施莱轻轻地吸了一口,就像舍不得吃糖的孩子,轻轻地珍惜地抿一口放置已久的糖果。
这滋味,不能用回味无穷形容了。而像一个人躺在漫山遍野的茉莉花中,茉莉花暂时成了他的全部,他的灵魂,他思想上的自由,都随着这弥漫人世的花香,得到愉悦的舒展。这是用生命热爱着的美好情感。
“谢谢你哦,改天请你吃饭堂的鸡腿。”顾施莱接过他手掌上的绑带,触到了他手掌的温度。顾施莱那颗跳动不已的心脏又重新工作起来。还在压制着心跳的她依旧沉浸在难以言喻的雀跃中。这一秒,她就像天上绕着某一朵白云盘旋的燕子,欢快的高展双翅。
“你不想加我QQ吗?”他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
“我还在考虑”这句话萦绕在她脑海中,差点喷口而出。
“哦,手机刚好没电了,没带电池。”顾施莱随口扯了一个谎。
“哦,那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周末愉快,再见。”
顾施莱回到家,妹妹晓童也回来了。大白跟在后面揺乞着尾巴,吐着舌头,使劲往她身上攀爬。
“好了好了,大白,让我进去。”顾施莱来回抚摸着它的脊梁,这时拍拍它让它走远。
“晓童,煮饭了吗?”顾施莱放下妥当行李后走出房间,看见正在全神贯注看着黑白电视的苏晓童。
“煮了饭,还没去拿菜。”
“那走吧,拿两个篮子,看菜地上有什么菜。”
大白原是跟在他们后头,呼哧呼哧地吐着气。一个拐弯,大白超过他们,奔前头一段距离去了。
“喂,大白!慢点,我们还没有走。”顾施莱大喊着,大白听懂似的回头耷着耳朵,围着顾施莱绕圈圈。
“在学校好玩吗?”顾施莱不知道妹妹是否适应这种寄宿生活。
“睡在阁楼上的时候怕黑,睡不着。”
“你自己一个人睡么?”顾施莱担心妹妹怕黑,一个人是不敢睡的,这个星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嗯,后来同二嫂学生睡在宿舍了。”
到了菜地,只有两列长满虫口的白菜,一列被截了一半,隔壁两列空着。
“同别人睡在一块,你睡得着吗?”
“一开始睡不着,慢慢习惯就好了。拿多点白菜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
“菜都被虫子咬了,拿掉外面的,吃不了了。”顾施莱叮嘱着。转眼,本来还剩的大半截白菜已经被拨得七七八八了。
“今天让我来做一桌白菜席,白菜炒猪肉,白菜汤,白菜炒鸡蛋,怎么样?”顾施莱信心十足的一边拿一个篮子,往回走。
“哦,明天是赶集天吗?”苏晓童跟在后面疑惑的问。
“是啊,明天赶集,有什么想吃的?姐姐买给你吃,老爸打了生活费了。”
“我想吃蛋糕和菠萝。”妹妹晓童兴奋地跳了起来。
赶集日是一个传统,以农历日子结尾的一、四、七为准,即初一,初四,初七,十一……乡村人把日子记得牢牢的,每逢这天,要贩卖的货主早早摆好地摊,等着前来购买的人。由于是流动的,不像城市是固定的位置,这样的集市往往出现不常见的货物,因此,几天一次的赶集日总会让人牵肠挂肚。
“明天早点起来,我们去吃肠粉。”顾施莱铺好被子后,正打算让还在泡脚的妹妹上床睡觉。
“赶紧擦干脚,睡觉了,现在都几点了!”
“快了快了,你先睡,我今晚睡外面。”
睡在外头需要掖蚊帐,顾施莱担心她弄不好,蚊虫会飞进来,每每都不让她睡在外面。
“你快点把水倒了,毛巾放这里了。”顾施莱登上QQ,头像纷纷闪烁着,很多信息呢。
文青问她回到家没,还有一些刚认识的同学跟她打招呼,她点开了最近的好友申请,添加了李英奇。一看,对方的头像还亮着。
“叮咚叮咚”几条信息同时进来。
“这么晚还不睡啊?”
“以为你又要骗我了。”
“看来你在家很忙啊。”
顾施莱会心一笑,想着如何回复。这时,妹妹进来了。
“好冷好冷~~”妹妹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的跑了进来。
“快进来盖被子。”顾施莱打开被子,给她挪位置。苏晓童钻了进来,夹带着一股冷气。顾施莱伸手按掉床头的按钮,屋子里霎时陷入了黑暗。
“你还不睡吗?”顾施莱的手机一直在叮嗒叮嗒作响。
“你先睡吧,我同学找我。”顾施莱转头看了看已经缩在被窝里的苏晓童。
“喂,你在笑什么?大半夜的,把我吵醒了!”苏晓童翻了一个大大的身,伸过头来想看她的手机屏幕内容。
顾施莱眼疾手快地躲开了,用手按住苏晓童的头,“快睡觉,明天起不来就不去吃肠粉了噢。”
苏晓童叹了叹,又重新躺下,侧过身去背对着顾施莱。
早上五点,天蒙蒙亮,公鸡就鸣叫了起来。顾施莱挣开惺忪的睡眼。轻声翻开被子,蹑手蹑手的穿上拖鞋,洗漱完,才进去房间叫醒苏晓童。
“喂,醒啦!还想不想吃肠粉?”
“几点了?”苏晓童揉揉眼睛,却不知醒来。
“快七点半了,再晚点人多了,起来吧。”
“我还不想起,你弄完了吗?”顾施莱把被子摊开,哈哈大笑,催促着苏晓童起来。
等到顾施莱洗完衣服,苏晓童还是没有起身。顾施莱这次发狠了,全扯掉了被子。苏晓童蜷缩着身体,怨恨的瞪着她。
“再不起来了,真的不去了哦!”
苏晓童这才慢慢吞吞起来,拖拉着鞋,打开衣柜,却为不知穿什么衣服而发愁。
“你就穿你上次那件白T,深蓝色牛仔裤。”
“哪件啊?我找不着。”
顾施莱二话不说,翻腾衣柜,一会儿衣服裤子整整齐齐摆在苏晓童面前。
“每次做事情都要用心去做,你看,这不是在这里吗?”
本来苏晓童还想为自己辩解,却突然捧腹笑倒在地。
“你笑什么?”顾施莱疑惑起来。
“我看到你写的那封情书了!嗨,你好啊,我叫顾施莱,是你隔壁班的同学,你可能不认识我,但很快,你就会认识我了!”
“喂,干嘛偷看我的东西?还回给我。”
“我就看了一眼。”苏晓童瞄瞄桌子上卷起来的纸张。
顾施莱拿起来,愤愤地说:“你要保证没有下次了!”
苏晓童低下头,一时没有反驳。
不管周围的人问着:“你们姐妹两生活得快乐吗?”,寄人篱下,没有父母关怀的生活却是无法改变的。苏晓童设身处地想着顾施莱的处境,除了学习上的用功,还有对她分隔在其他地方的担心,以及两人都不能说了算的学校选择,生活费用的花销全都落在顾施莱身上。
当苏晓童是被选择带去学校的时候,想必顾施莱的内心里,也有不被选择的沮丧和不安,也有很多疲惫到想哭的时候吧。苏晓童除了偶尔在外跟人玩,大多数时候还是愿意待在家里,听着顾施莱的指挥,这样短暂的相处时光却是很久以来所缺失的。
简单的幸福就在这般打闹中过去了。像生命之火,璀璨又短暂的停留一下,逝去。多年后,每当顾施莱回忆到这里,总不免发出几声叹息。是啊,都过去了。快乐的记忆也只属于过去了。
这时的顾施莱,周末经常有人找上门来。有时候是成群结队的女同学,有时候是骑着飞摩发出嘟嘟声的男同学,多数时候都是邀请她去参加同学聚会。顾施莱每次都是上午去,下午回来,戴着一大袋时鲜果蔬。早上出门后,总不忘叮嘱苏晓童记得煮晚饭。
顾施莱不在的时间里,苏晓童也不感到寂寞。村里有两个同龄的女孩。她们一起玩着一种叫“跳屋子”的游戏,在祠堂那里,画上几列排列整齐的格子,每个人领着小石块。一个一个格子通关。偶尔也会合钱去临近的小卖铺买零食。
村庄里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小孩不约而同跑到杨木头那里。玩竹板跳远,玩捉迷藏。
苏晓童总是玩到忘了吃饭,偶尔会捧着饭碗跟着人群走街串巷,天黑后才回家。
顾施莱总是担当着大姐的责任,努力完成父亲的交代。把妹妹照顾好,这样一来,常年在外的父亲才不会分心烦忧家中之事。除此之外,顾施莱想获得父亲的认可,她可以为他分忧。她,已经不是那个不满足她请求而满地撒泼的自私的小孩了。
“好好的两天周末,你总是在外面玩,作业又不做。”顾施莱生气苏晓童总是在周日下午匆匆忙忙补作业。
“你好烦啊!”苏晓童扔下这句让人心寒的话后摔门而去。
顾施莱生着闷气,却难以平复。回想着妹妹的不理解,学习上的跟不上,她的泪珠一滴一滴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犹如一朵朵小小的冰花。她擦干自己脸上的泪痕,深呼吸一番,才抬头望窗外看去。
在煮晚饭之前,她偷偷往苏晓童的书包里塞了纸条,以防苏晓童离家后,她要说的话在一星期后已经忘却了。
“妹妹,今天下午,姐姐不是故意要吼你。下星期五回来,我给你买棒棒糖。”
苏晓童有记东西的习惯。也许再度崩溃,于此时此刻。
哭泣是没有用的,拼了命的想逃出来的,命运永远陷于沼泽,沼泽悄悄就出来了。
晴朗的日子把人的思绪也照的明朗起来。顾施莱再一次感到快乐止不住的从内心喷涌而出。
在一个相识的圈子里,准备前往李英奇那个村子里度过黄金三天。
早晨醒来时,总想一个人做些什么,没有目的,没有时间观念。
只能活在记忆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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